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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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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菜市場,我看見他和一個面容兇惡的中年菜農討價還價,吵鬧了起來。他揮動著裝鐵箍頭的拐杖,像是揮動著一件殺人的兇器。我好說歹說將他拖了回來。事後他不無得意地對我形容說,當時他在氣勢上能夠鎮壓住那個賊人,其中一大半原因竟是依賴了他的這根拐杖。我取笑他:「以我看,你是一人悶在屋裡武打片看得太多了。」 「張孝來你小子,」費飛氣得吹鬍子瞪眼,差點又去搗我的地面。他說,「這、這叫什麼話!」 不過我也從實際出發替費飛想過,他給拐杖頭鑲鐵箍一定是出於無奈。你且試想,晚年的費飛在作家大院裡那麼多人戲弄他,他一時發洩不出來。一個人走到大街上,形單影隻,鰥寡無奈,於是脾氣變得更加暴躁。在如今這塵風蔽日刁頑橫行的世俗社會裡,他假若沒有一些防衛的手段,自然是行不通的。我記得費飛一次立在院子裡,不知是等車還是等人,他將拐杖支在自己小肚子那裡,不怎麼雅觀。結果有人取笑他:「嘿,大作家費飛的陽具出來了!」 說到這裡,諸位是不是感到太離譜了? 費飛在鍋山被醉鬼楊文儀打傷的消息,像發電報似的很快傳到了西安。但劉曉君不知為什麼,比文聯大院的其他人知道的晚了兩天。先頭大家面帶笑顏,且在背地裡竊竊私語,她自己還有些納悶,及到聞聽以後,鼻子都氣歪了。按夫妻的情分,劉曉君本應趕到鍋山來慰問慰問他,但是事已至此,也只有賭氣不去管他。依照老辦法,她寫了封長信,痛斥他道: ……好你個酒色之徒,作家大院裡的鬥爭如此複雜,而你這人也太不爭氣了!…… 我起初曾以為,這件事費飛是因禍得福,並構成他個人命運鏈條中的極其重要環節。你且試想,假若那天楊文儀不去敲他的窯門如何?說來也簡單,依費飛的才賦,《鍋山風雲》的提綱勢必迅速定型。稍有寫作經歷的人大都曉得,萬事開頭難。開頭既然寫出來了,接下來似乎是順水行舟,不寫也由不得他。假若小說是以他當時所擬定的那個提綱模樣寫成的話,我想,不用我多說,費飛已經可以遺臭萬年了。最起碼,鍋山鎮的正人君子是不會贊許他的。不過,事實和我推想的不大一樣。 楊文儀這一迎頭棒喝,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他,最起碼給他後來拖延時間找了一個很好的藉口。 費飛傷勢並不嚴重。他在醫院裡躺了整整三天。照常規早該出院了,只因為費飛是著名作家,不斷有各個方面的領導前來慰問。他必須老老實實地守候著,以完成一些必要——也是感人的程式。更何況費飛天生便喜歡被人尊敬。 心地慈善的田發河端了一碗精心製作的羊肉泡饃,代表他的妻子王佳梅來到病床前,放下碗便握住費飛的手,三句話沒有說完便掉下了同情的淚,搞得費飛十二分的感動。 總之大家都異口同聲譴責楊文儀,咒駡他,建議費飛以後必須和這種人徹底決裂。費飛點頭,同意大家的說法。 堅持到第四天,費飛發覺不再會有什麼人來了。再說醫院裡也沒一個模樣中看的護士伴陪。獨自一人躺著,怪寂寞的。 費飛頭纏繃帶不便在大街上行走,只好紮進自己窯裡。 連日來醫院憨吃飽睡,又有幾家大嬸送的雞蛋滋補,讓費飛感覺著體力充沛,精神旺盛。他將屋子收拾了收拾。然後拿出《毛選》,歪著頭讀了一個時辰,頗有領悟。 放下《毛選》,想起受傷前放在抽屜裡的小說提綱,連忙取出來,這瞄那看,竟有些陌生。他疑惑地問自己:「這是我的手筆嗎?」 22 書房裡,費飛掩蓋被打的細節,繼續對我編謊,說:「我們倆喝得是酩酊大醉,等我酒醒以後,楊文儀早不知躥到哪裡去了。我從抽屜取出喝酒前寫的小說提綱一看,當時我便奇了怪了。……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納悶許久。嘿,這提綱難道是我寫的嗎?……哎,你是不是有些困了?」 他看我沒反應,呼喚我。我忙睜開眼,欠身道:「沒,哪裡會困呢,我是在認真分析。我能感到你是一個覺悟很早的人。」 我認為沒必要拆穿他,所以這樣說。 「這話我承認,」費飛道,「比起一般人,我的覺悟是要早一些。許多時候,我對形勢的預見也比較超前,比較準確。但是這是十分痛苦的事情。你知道屈原為什麼要跳江呢?難道他不知道生命的珍貴嗎?為什麼?……」 「……」我不知他想要我說些什麼。 費飛揚起頭,作出倔強不屈的勁頭,痛心地道:「屈原的死大家一直以為是楚懷王害的,錯了,這種看法完完全全錯了!屈原的死,是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你以為不是嗎?現實殺人,庸常也殺人,一個真正的人,活在人世多麼不易!……在當時鍋山鎮,幾乎百分之八九十人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和楊文儀喝酒呢?在他們的眼裡,楊文儀是個地痞,是個流氓。他在田發河的飯館裡喝酒不給錢,讓人家抬到大街上,塞了一嘴的牛糞。你費飛是個作家,作家怎麼能和這種人混在一起呢?他們都不理解。不理解也不要緊,因為我看問題的角度與他們不同。我覺得楊文儀雖然衣著破爛,被人瞧不起,但他沒有失去做人的最起碼原則,耿直,真正的耿直。儘管他喝醉酒時罵人,這一條我也不大贊成,但正是這一條我看到他的優點,我還是佩服他的耿直。你想,他說的是真話,那年代能說真話的人有多少啊?所以對這種敢說真話的同志,我歷來都是毫無保留地給予支持。你說對不對?我公開請他喝酒,儘管影響很壞,但我決不後悔。和他喝酒的時候,我們在院子的樹底下大聲吆喝,讓四鄰五舍的人都聽見。我就故意讓鍋山鎮的幹部們曉得,我欣賞的人是什麼人!你們不是見他穿得爛,看不起他嗎?但是我看得起他!我怕你們什麼,什麼也不怕!」 「你太偉大了。」我虛應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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