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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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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費飛道,「說到故事,她這種人只有命運,沒有故事。能生出許多故事的是屬於貧寒人家出生的那種女人。那種女人會顛沛流離,忍饑受寒,會在貧苦人的窩子裡遭受屈辱,製造出許多生生死死的故事來。而她所有的只是命運。這命運與生俱來。太簡單,而且太明晰,只在活著與死去之間。要麼完美地活著,要麼悲慘地死去。」 我猜測,費飛意思是說,她是那種精緻華貴的瓷器,會被世間所有的好人和歹人一起看中,一起呵護,然後又在某一個被大家都傷感的意外裡,突然粉碎。 費飛這麼說,我突然愣住了。我發現老費飛很了不起,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及時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後來,我在一本美學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談到這個。那個論點在說,美麗高貴的生,悲慘絕望的死,這是遙遠時代美人命運的模式。而在如今,人類已經喪失了原始意義上的美和醜、貴和賤的區別,過去曾經有過的那一切,如今的時代裡不再會有了。文章因此最後感歎道:「……這才是被傳世大著所記載、所詠頌的真正故事!有著錦繡胸懷的文人啊,你們該為之大憾,為之心痛,完了,我們已經墮入了無望的文明,和一個失美的時代。……」 費飛他自己是糊塗的。 費飛搖搖頭,若有所思地坐下來。接著他抿了一口酒,又拿出剛來時的那副樣子,兩手搭在拐杖柄上,舌頭攪來攪去,看著我,幾次想張口卻又收了回去。我鼓勵他道:「費老,你大膽地說吧,我也不是外人。」 費飛仍不言語,默默地看著我。 「你說,」費飛莊重地問我,「我是什麼人?」 聽他這話,我很快便猜測出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不過真要回答他卻不那麼容易。他見我遲遲不能爽利地回答他,便斷然代替我大聲說道:「我當然是一個正人君子!」 這我也不便斟酌了,應他說:「是這樣,就你個人,總而言之,我覺得,這方面,是個再再正派不過的人,一個再再純粹不過的人了。」 「你聽我整過什麼人嗎?沒有吧?……是的,沒有。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我這個人重感情,我堅持人得講感情。不論什麼人,在感情上都是平等的。」 「所以,你老在感情上總是那樣纏綿,那樣柔腸百轉。」 「老實說,只要是真實的情感,我不怕別人說什麼。」 費飛似乎松了一口氣,看來很滿意我的回答。他遠遠地伸出手,端起酒杯,沒有喝,對著燈光照了會兒,搖搖頭,又放了下去,突然問我:「你能猜出後來發生的事情嗎?」 我想我能猜出。但在此刻我只能說,我猜不出來。 「這天夜裡,十一點,不,有十二點了吧,我聽到外面有動靜,是什麼人在輕輕地敲我的窯門。起初我真有些害怕了,先問是誰。接著,聽到她在門外的聲音。她說,'我啊!'」 是她。 11 下午的時候,天空還烏雲密佈,陰得很重。晚飯前,費飛出門,在村頭走了幾步。陣陣襲來的山風,透骨的淒涼。這讓他立刻打消去黃香蓮家吃飯的主意,再說他實在沒餓的感覺。回到窯裡,燈下隨便抄起一冊書讀,是《漢樂府》裡的一首: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 這首詩是他幼年時在私塾裡就背誦過了的。那時村裡雖然已有了公學,但爺爺堅持將他送到沈振霄先生的私塾裡讀書。爺爺認為,只有跟隨沈先生,才會學到人世間真正的學問。老先生極會唱詩,他也隨著學唱,並以此常得到先生誇獎。 此刻再唱,才知那時的他不過是鸚鵡學舌好鳴而已。他領悟到,男人在某個層面上和動物一樣,像公狗,只有到它真正發育成熟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能聞到並懂得母狗的氣味。回頭琢磨年少的他,那時還不曾想到羅敷是個貌美的貴族女子,她走到哪裡,哪裡人們便投以豔羨的目光,傾慕她的美色。 費飛卻由此聯想到飯館女人,她的家世以及她嫁的那滿身油漬的田發河,不禁又為之惋惜起來。他起初覺得田發河又老又醜,幾乎可以做她的爸了。他不能想像,她在田發河的懷裡會是一種什麼樣子。他愈想愈感慨。不知從何方來了一股瘋勁兒,將這首詩竟以沈老先生抑揚頓挫的腔口大唱起來。唱的感覺中,他不是在江南的蠶鄉,而是在他的家鄉漢江邊上。江邊的江風、蓑草、古亭、扁舟、妹妹以及飯館女人……種種畫面,一齊湧向他的腦海裡。一遍歇下,便聽到有人輕輕打門。 費飛看表,八點剛過,按道理天氣晴好的時候,天色是不該如此漆黑的。此時來人該會是誰呢?費飛想著,心便緊跟著如擂鼓一般通通大響起來。他問:「誰?誰氏?」 「費飛叔叔!費飛叔叔!媽讓我給你送饃來!」 原來是黃香蓮七歲的小女醜丫。費飛心頭松下。開門讓醜丫進來。醜丫頭巾裡包著兩個烤得焦黃焦黃的饃饃,費飛見此,直將醜丫誇獎。醜丫不僅不醜,長大說不定也是個小妖精。她放下饃饃,瞪著一對機靈的小眼睛,將窯洞裡打量一番說:「費飛叔叔,你這屋裡好冷啊!」 「是嗎?」費飛說,「叔叔怎麼就感覺不出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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