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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個時候,報社內外都流行一個詞叫「深度報導」。關於這個詞的解釋多種多樣,有人說它的意思是指記者應該提供更多的背景資料,以便讀者更全面地理解新聞事件,也有人說它的意思是指記者對新聞事件的調查應該更深入一些,除了描述「是什麼」還應該解釋「為什麼」……無論別人怎樣理解,對於記者來說,它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多走幾步」:只有走得比別人更遠一些,才可能寫得比別人更深入一些。

  這是記者這個職業的生存法則之一:讀者是他們的客戶,如果客戶說請告訴我多一點再多一點,那麼他們就得走遠一點再遠一點。

  當然,這樣說起來簡單,想要做到這一點卻並不容易。蕭原之所以能夠做到,我想,大概是因為他總是有一些特別的辦法。

  在《北方時報》裡有一本定期印刷的小冊子,它叫《採訪背後》,裡面記錄的都是那些記者的經驗之談。在講述自己的採訪經歷時,他們大都會描述自己當時面臨怎樣的困難,而他們又是怎樣靈機一動克服了那些困難的。蕭原也在這本小冊子裡發表過一些文章,我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與你分享。

  有一篇文章的標題叫作《900級臺階》,它有關於一起橋樑跨塌事件。那是一座人行天橋,它剛剛建成不久就塌了,當時有30多個行人正在橋上走路,其中包括十幾個小學生,橋一塌,他們都掉了下去,塌掉的橋還壓癟了正在馬路上正常行駛的七輛小轎車。在蕭原後來所講的故事裡,為了找到某個清楚事故橋樑建設過程的知情人,他在對方居住的社區裡奔波了一整天時間。

  那個社區裡一共有600多個門牌號,但蕭原並不瞭解知情人住在其中的哪一間,而他所找到的社區居民全都表示並不認識他要找的人。最後,他選擇了挨戶尋找的辦法。為此他按錯了許多門鈴,有幾次他被當作推銷員而遭到斥駡,還有幾個戴著紅袖標的老頭老太把他當成了小偷並且對他進行了盤問,直到他亮出了記者證。

  當蕭原按過200多個門鈴、累計爬了900多級樓梯,體力和信心都差不多消耗到了極點的時候,他決定最後再按一次門鈴就放棄這個任務——就在這個時候,他苦苦尋找的那個知情人突然打開了房門。憑藉對方的指點,蕭原揭露了事故橋樑在建設過程中的腐敗行為。我相信,促使知情人開口說話的,除了他自己的良知之外,還有蕭原踏破鐵鞋的努力和他大汗淋漓的樣子。

  另一個故事有關於一起少年自殺事件。在那個故事裡,那個少年由於不堪父親的苛責選擇了離家出走,當他的父親在河岸邊找到他的時候,他曾與父親對峙了十幾分鐘。那個父親以為他的厲聲斥責可以使兒子回頭,沒料到兒子真的跳下了河。

  蕭原趕到河岸邊的時候,跳河的少年剛剛被人從水裡撈上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一群路人圍了過來議論紛紛。有人打了120急救電話。在醫生趕到之前,一群記者趕到了,他們圍住那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父親,七嘴八舌地提問。但那樣的情形下,那個父親並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他不斷地揮手不斷躲閃。

  蕭原本來也想去找那個父親問幾個問題就回報社交差,但他最終並沒有這樣做。他向躺在地上的少年走過去,他趴在地上,猶豫了一下,就開始口對口地給少年做人工呼吸。儘管這樣的努力沒能換回少年的性命,卻使那個懊悔的父親無比感激。後來他只接受了蕭原的採訪。他詳細地向蕭原講述了這一場不幸的來由,並且希望用自己的例子勸誡天下的父母不要逼子女太甚。

  也許你還記得那年中秋節發生在城北某個KTV裡的那場大火——70多個在包廂裡準備徹夜「歡唱」的男男女女最終也沒能活著離開火場。在《北方時報》上報導這場災難的記者就是蕭原。在當時趕到現場的幾十名記者中,只有蕭原突破警戒線進入了火場。

  蕭原在《採訪背後》裡說,幫助他突破警戒線的是一套消防服。聽起來有點奇怪,但蕭原的確有一套消防服。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總之他有。我所知道的是,蕭原每次外出採訪時都要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它就像是個小小的衣櫃,裡面不僅有消防隊員穿的消防服,還有醫生穿的白大褂、建築工人戴的安全帽等等。

  這個可疑的「消防隊員」騙過員警進入火場之後,看到幾個消防員正拿著高壓水龍向高處的起火點噴射。當他發現其中一個消防員顯得體力不支時,就接過了高壓水龍,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握不住它。它失去了控制,噴出的水柱把那個剛剛走到一旁準備休息片刻的消防員射倒在地上。當蕭原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後,消防員們並沒有生氣,相反,他們還對這個不懼危險的記者表現出了友善。

  蕭原的冒險獲得了回報:在消防隊員的幫助下,他率先披露了這場火災的起因,並且通過火場中遺留的一些證物,向讀者暗示這是一起人為縱火案。最終,警方的調查證實了他所暗示的事情。

  我想,在《採訪背後》所記載的那些小故事裡,最精彩也最能表現蕭原智慧的,是對那場礦難的採訪。我相信,那些讀者之所以把票投給了蕭原,大都是因為他們看過報導之後感到震撼。

  在報紙上,就像交通事故和火災一樣,礦難也是一個老話題了。那些通往地下的礦井不僅能夠貢獻煤和各種礦石,還能夠「貢獻」死亡率。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城市的郊區,礦難的高發時期大概是每年的第二季度。在那幾個月裡,你總是能從報紙上看到此起彼伏的礦井坍塌的消息,多數消息裡都能看得到死者,他們是非法開採、過度挖掘和簡陋的安全保障設施的犧牲品。

  多少年來,關於礦難的報導內容大致相同,塌方、透水或者瓦斯爆炸等等,不同的只是死亡人數,它們在報紙上不斷變化,有時是個位,有時是十位,有時是百位……直到你對它們感到麻木。

  至少在開始的時候,蕭原經歷的這場礦難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它的故事梗概就像以往有關礦難的報導中所告訴你的那樣——煤窯塌方,幾個礦工被困井下,各部門組織救援工作——直到蕭原介入。

  蕭原趕到的時候,員警已經把所有「閒雜人等」攔在離事發礦井二十多米的警戒線之外。毫無例外的,蕭原也被列為「閒雜人等」。但半個小時後,他突破了警戒線,並且出現在礦井裡,與十幾個參與救援的礦工們一起「作戰」。

  你問我蕭原是怎麼做到的?很簡單,在那半個小時裡,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礦工」。

  當一個路口被堵住的時候,有一種人會站在那裡徘徊,而另一種人會離開那裡去尋找新的出路。蕭原屬於後一種人。當他發現自己無法通過警戒線的時候,就轉身離開了。他沒有去換衣服,因為他的背包裡並沒有礦工的衣服。他要去四周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無人把守的入口,結果他並沒有找到,但他找到了礦工們所住的工棚。碰巧的是,那個工棚裡還有一名因為痢疾發作正在臥床休息的礦工。蕭原與他達成了一筆交易:用200元買下了他的一套舊衣服,其中包括一頂礦工專用的安全帽。

  當蕭原再次出現在警戒線前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那個礦工。蕭原後來告訴我,為了使自己的扮相更逼真一點,他還隨手抓了一把煤灰認真地抹在自己臉上。他騙過了把守警戒線的員警,也騙過了守在礦井口指揮救援的幾個安監局工作人員——這很容易做到,在那個紛亂的場面中,沒有人想得到有一個記者會冒充礦工前來冒險。

  就這樣,蕭原下到了礦井裡。那是一條逼仄的地下甬道,它終日無光,裡面或許還有些瓦斯的味道。如果你不夠小心,頭頂上的煤塊就會混同著土塊悄悄地給你一下。如果你運氣不好,隨時可能發生的再次塌方甚至有可能給你帶來致命的危險。

  當這件事情結束之後,我曾經問蕭原這樣的冒險是否值得?蕭原微微一笑,他說,為了更接近現場,當時他並沒有時間去考慮這樣做的風險,而當他下到礦井裡之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正在井下緊張救援的十幾名礦工並不認識蕭原,但他們並沒有盤問。也許蕭原在挖掘時表現出的笨拙曾經引起過他們的注意,但他們並沒有懷疑他的來歷,或者他們懷疑過,但並沒有人對此做些什麼。你知道,那是一個緊張的時刻,他們的任務是儘快找到被困的礦工,而不是停下來對一個看上去行跡可疑的人進行盤問。

  蕭原在礦井裡呆了一個下午。當外面天色漸黑時,他們挖出了第一具遇難礦工的屍體。這時候,安監局工作人員傳下話來讓他們就地休息一會兒,吃完飯再接著幹。就是吃飯的那段時間裡,蕭原露了餡。

  已經在礦井裡連續幹了5個多小時的蕭原感覺到自己餓了,所以,當上面的人把盒飯送來的時候,他也湊過去領了一份。但他沒想到上面準備的盒飯數量是有限的,他們只送來了11份,因為根據他們掌握的情況,在井下參與救援的礦工一共是11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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