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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報紙上許多報導的線索來自那些親歷、目擊或者聽說了某件事情的人們,他們被稱作「線人」。多數報社都會以「勞務費」的名義給「線人」們一些報酬,以鼓勵他們報告新聞線索的熱情。這樣的交易以往都是在暗中進行,但為了吸引更多人報告有價值的新聞線索,周自恒把它公開了。你在報紙上看得到這樣的交易記錄——在社會新聞版上,許多報導的末端都會有這樣一行字:「獎勵線索提供人X先生(或X女士)XXX元。」

  有一次,那個叫何松濤的攝影記者在一個休息日陪同家人到公園裡遊玩的時候拍攝到了一組照片。那些照片記錄了一個遊客隨同摩天輪的一節車廂一同墜落到地面直至死亡的整個過程。何松濤說,在這起事故發生的同時,他的家人恰好在摩天輪的另一節車廂裡。他正在給他們拍照,不料無意中捕捉到了這一組鏡頭。

  這組照片第二天就出現在報紙上,我相信,讀者看到它們的時候一定也會像我那樣震驚。不過,它們的作者不再是何松濤,而是另一個姓李的攝影愛好者。照片旁邊還配發了一篇標題為《眼疾手快按快門

  輕鬆獲獎兩千元》的拍攝手記。攝影愛好者在這篇文章裡自述的拍攝過程與何松濤跟我們講的故事毫無區別。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奇怪?其實事情很簡單,這組照片的確是何松濤拍攝的,只不過他把署名權讓給了他的舅舅,也就是那個姓李的攝影愛好者。這也是周自恒的主意,儘管何松濤並不十分情願卻也只能遵照周自恒的安排去做。周自恒認為,一個記者拍攝到了這一組照片只能使讀者感到他們很敬業,而如果把獎金發給一個讀者,卻有可能煽動更多讀者的熱情。

  如周自恒所料,在這宗「大額交易」的刺激下,更多讀者自願加入到了「線人」的行列。從此以後,本報新聞熱線每天的通話數量從最初的幾十人次一舉突破了三百人次,而接線員也從最初時的兩人增加到了四人。周自恒宣佈,「線人攻勢」收效顯著。

  與「線人攻勢」同時進行的是「揭醜攻勢」。這一輪「攻勢」的目的是:迅速建立本報在讀者中的公信力,讓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信賴《北方時報》。

  周自恒說,這是一項「民意工程」。他認為,普通百姓在生活中總是會遭遇許多不公平的待遇,而報紙作為社會公器,應該成為他們主張自己權利的陣地。因此,他要求社會新聞部提供一些有影響力的揭醜報導,將那些社會醜惡現象公之于眾,培養本報「銳利而公正」的公共形象。

  為了完成這個任務,當時的社會新聞部主任李赫安排了幾次「暗訪」,讓幾名記者潛入那些被懷疑有欺騙公眾企圖的企業中「臥底」。崔哲就是其中一個,他頗似小商人的氣質和說謊時的鎮定心態幫助他順利完成了幾次「臥底」任務。

  在我前面講的故事裡,你可能已經發現我對崔哲非常厭煩卻又敢怒不敢言。但是,在我剛到報社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對崔哲的印象還不錯:他非常懂得怎樣照顧身邊人。在這個方面,他表現出了兄長般的關懷。

  我來自外地,在這個城市裡,我並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住處,而報社也不會給我們這種聘用制記者安排住房,所以,進入這個報社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為租房子而煩惱。最後,是在崔哲的努力下,我和他共同租到了一套既便宜又讓我滿意的房子。此後的相處中,崔哲經常問起我生活中是否有困難,並且總是會給我一些工作上的指點。

  那時候,我曾經這樣想過:如果這樣一直發展下去,崔哲可能會成為我在報社裡最可信賴的朋友之一。

  當然,那個時候,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崔哲表現出了一個記者應該表現的品質,比如正直、敏感、善辯和極強的應變能力。

  我聽說崔哲出身於農村,在他只有10歲的時候,父母搭乘的一輛手扶拖拉機為了避讓一頭失控的驢翻進了山溝裡,他們最終沒能活著走出那條山溝。他是在大他6歲的姐姐的照顧下漸漸長大,直到考上了本市的新聞學院。他靠勤工儉學上完了四年大學。畢業後,他就來到了《北方時報》。

  當上記者之後,崔哲表現出了對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們強烈的同情,他曾經幫助過許多向報社求助的人們,在讀者中頗有口碑。

  當然,崔哲最為搶眼的表現,還是在那一輪「揭醜攻勢」之中。他曾經在一個「傳銷集團」裡臥底一周時間,最終揭穿了那個後來被證實圈錢近億元、數萬人受騙的騙局。

  在那篇報導刊發之前,那個傳銷集團的負責人曾經企圖收買崔哲,但崔哲拒絕了。那個負責人隨後來到本報,他找到了周自恒,希望周自恒「抬抬手」。他還交給周自恒一張空白的支票,並明示周自恒如果「抬手」,支票上將會填寫一個不少於6位元的數目。周自恒也拒絕了。我聽說,周自恒當時給那個以為用6位數就能搞定一切的負責人的答覆是:「如果你有足夠的錢,乾脆把報社買下來,到時候你想登什麼或者不想登什麼都由你說了算。」

  那個負責人自然買不起報社,即使他買得起,報業集團也並不一定會同意,所以那篇報導最終見報了。它使更多正待陷入「傳銷圈」的人們免受損失,同時使一名參與該集團運營的政府官員受到了制裁。據說,那一期報紙剛剛擺上報攤就被人們搶售一空,加印了幾萬份之後仍然很快售磬。崔哲因為那篇報導而聲名雀起。當然,他還因此在一個深夜回家的時候遭到了一夥不明身份者的襲擊並且受了傷。

  崔哲傷癒出院回到報社的時候,一個頒獎大會正在等候著他。周自恒在會上宣佈,為了表彰崔哲在促進發行量增長和獲取讀者信任方面的雙重貢獻,經報社編委會決定,獎勵他5000元獎金,並且為他爭取到了一個把戶口遷入本市的機會。

  周自恒還說,崔哲的故事充分說明,記者是一個對社會很有貢獻並且受人尊重的職業。他還要求大家以崔哲為榜樣——「以持續的努力換取持續的職業光榮。」

  那時候的人際關係是簡單而平等的。儘管人們有時候也發生爭執,但這樣的爭執大多發生在新聞業務範疇,並且有利於促進業務進步,而並不傷及私人感情。

  有一次,崔哲採訪了這樣一件事:一輛裝載著氰化鉀的小貨車翻入河中,導致下游河水受到了嚴重污染。在報導裡,崔哲描寫了一頭牛喝過河水之後倒地死亡的過程。為了表現他的文學功底,他是這樣寫的:「那頭牛在轟然倒下之前,歪了歪腦袋,仿佛在思考它為什麼這樣不幸……」

  在當天的報社內部評報會上,杜曉東對這篇報導的寫作手法大加批駁,他大喝一聲:「崔哲,不要以為只有你見過牛長什麼樣子,我老爹也是農民,我小時候也放過牛,你能不能牽一頭會思考的牛來讓我見識見識?」

  崔哲辯稱,這只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並不意味著那頭牛真的會像人一樣思考。

  杜曉東又大喝一聲:「修什麼辭?記者——記錄事實的使者,你記錄的只能是你看到的和聽到的,而不是你聯想到的,否則讀者怎麼分得清哪些是你看到的,哪些是你猜想到的。」

  崔哲生氣了,他反擊道:「你又不是牛,你怎麼知道牛不會思考?」

  杜曉東愣了一下,繼續發起攻擊:「你也不是牛,你怎麼知道牛會思考?」

  崔哲又說……杜曉東又說……這樣說來說去,這場辯論的議題就從新聞寫作手法的分歧變成了「牛到底會不會思考」,接著又變成了「牛到底有沒有大腦」,幸虧周自恒在它演變成更加深奧的生物學問題之前及時叫停,否則崔哲和杜曉東就要立即去牽一頭牛回來繼續討論。

  但是,崔哲和杜曉東只是在評報會上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在私底下他們仍然保持著友善的同事和朋友關係。他們經常一起吃飯喝酒,一起探討新聞業務。

  總之,那是一段充滿了光榮與夢想的閃亮日子。這個報社裡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充滿了電,齊心協力地努力往前沖。那時候,周自恒還專門請了一個音樂學院老師為他寫的一首社歌譜曲。他在歌詞裡延續了自己一貫的進取風格。那首歌在報社裡傳唱過一陣子,我在上廁所的時候曾經聽見過有人蹲在馬桶上哼唱:「為了更大的光榮,沖!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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