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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6

  失蹤好幾月之後,在初冬的時候金花披頭散髮地出現了。她神情呆滯地望著面前的士心和桑德偉,咧開嘴嘿嘿地笑著,一點兒別的反應也沒有。她看上去像是瘋了。

  士心叫了很多遍金花的名字,她只顧傻傻地笑,絲毫不搭理。

  「沒用,我叫破了嗓子她都沒反應。」桑德偉氣急敗壞地用手擼著自己的頭髮。

  看著眼前的金花,士心心痛得似乎要窒息。沒想到金花真的沒有回家去,而且變成了這副樣子。他慢慢走過去,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輕聲問:「金花,不認得我們了麼?孩子……」一想到孩子,他突然嚇蒙了,聲音發抖著吼開了,「孩子,孩子呢?」

  金花被他的手捏疼了,大叫了一聲,一把抓住士心放在她肩膀上的右手,猛地咬了一口。士心本能地甩開了金花,往後退了退,手上鮮血淋漓,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嘴巴裡默默念叨:「孩子呢?乒乓呢?」

  金花瘋瘋癲癲地出現了,但是乒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在她離家出走的這幾個月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人知道可愛的娃娃乒乓到了哪裡。

  士心讓桑德偉照顧金花,自己到派出所去報案。李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慌裡慌張地跟在他後面到了派出所。民警詳細詢問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最後告訴士心這不屬於他們管,應該到大興黃村派出所報案。他一刻也不敢耽誤,拉起李然就往外面跑。跑了幾步,他問李然:「身上有錢麼?」他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錢,剛才來的時候打車已經花光了。

  李然茫然地搖搖頭。

  「我一個月才多少錢啊?還沒你多呢!地地道道的月光族,月月花光。除了發工資的那幾天,身上的鈔票從來也沒有超過五十塊的時候。」

  士心看看她,沒有搭話,急吼吼往巴溝跑。李然也跟了上去,嘴巴裡默默念叨:「我又怎麼了啊?開玩笑也不成啊?」

  桑德偉身上也沒有多少錢,根本不夠去大興的車費。士心跑了這一路,已經很累了,頹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太晚了,明天去吧。」

  金花大概是折騰累了,倒在桑德偉的床上就睡著了,發出呼呼的鼾聲。士心和桑德偉坐在床邊什麼話也不說,都點著一根煙默默地抽著。李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看看狹小的屋子,發現這裡只有一張單人床,於是笑呵呵地問:「今晚上怎麼睡啊?」

  桑德偉憤憤地瞪她一眼沒有說話,士心看看李然,氣呼呼地說:「不睡!」

  「張士心!你……你沖我撒什麼氣啊?我陪著你跑來跑去的,你還這麼沒良心?」李然顯然是生氣了,砰地甩上門走了。

  士心坐在床沿上沒有動。過了片刻,桑德偉忽然開口了,氣呼呼地說:「還不去追?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跑出去,你不擔心啊?」

  士心忽然反應過來了,把手裡的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說了句「你好好看著金花」就沖了出去。

  他跑出小胡同,四下裡看看。小街上黑漆漆的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他不敢耽誤,一路小跑沖到了路口。大街上燈火通明,但是根本看不見李然的影子。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就在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身旁的黑暗裡忽然傳出了一陣笑聲:「嘿嘿嘿嘿……」

  士心聽得出來,那是淘氣的李然躲在門後邊。

  7

  「乒乓,乒乓!」金花似乎清醒了,不住地呼喊著孩子的名字。

  趴在桌邊睡覺的士心和桑德偉幾乎同時醒了,一起跑到金花的床邊看。金花沒有醒,只是在夢裡呼喊孩子的名字。

  喊聲也把躺在金花腳邊睡覺的李然吵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看看士心和桑德偉,嘟嘟囔囔地問:「你們大半夜聯歡啊?」

  兩個人都沒笑,說明她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李然撈了個沒趣兒,咣當一頭倒在金花的腳邊繼續睡了。才剛睡下,金花伸腿一腳蹬在李然臉上,李然驚叫著坐了起來,痛苦地哎呀了一聲,從床上下來了。

  「這覺沒法兒睡了。」她說。桑德偉和士心一起笑了。李然把嘴巴一撇,不屑一顧:「我還以為你們倆是兩截兒木樁呢!還知道笑一笑啊?不管有啥事兒,總得笑一笑不是啊?你倆像兩個廟裡的泥菩薩一樣板著臉,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士心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跟過日子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把李然拉到床邊,讓她在金花身邊重新躺下,給她蓋上了被子。李然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張士心,甜甜地一笑,說:「看不出來,你還知道體貼人。」

  天剛麻麻亮,士心就要去大興報案尋找孩子。桑德偉拉住了他,說:「得了,在這兒看著她吧。就你那身子骨兒,還是我去。不過你今兒無論如何都不能去上班,再要把金花弄丟了,我就拆了你的骨頭!」

  桑德偉走了之後,士心和李然聊了一會兒。李然大致知道了金花的事情,就什麼也不敢說了。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她有你這麼個哥哥,真幸福!換了我,打死我我也不會走。她真不知道心疼你。」

  士心看著睡得很沉很香的金花,給她掖了掖被子,說:「她還是個孩子。」

  「你也會這麼疼我麼?」李然忽然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士心的臉。

  士心看看李然,因為沒有睡好,她的眼睛有點兒腫,但是層層疊疊的眼皮兒反而顯得更加分明了,就像春天開放的梨花,看不透有多少層,黑漆漆的眼眸子就像帶露的花蕊,透出一種叫人看也看不透的美麗。

  「不會。」士心很堅決地說。

  李然大約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很勉強地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可你也不用這麼乾脆地說出來吧?我是什麼人啊?爸爸媽媽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

  從巴溝那間小屋子裡出來之後,李然獨自往就在附近的公司走去。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就在這個夜晚過去之後她忽然長大了。這個晚上,她看見了很多沒有看見過的事情,聽見了很多沒有聽見過的事情,也真正認識了自己幾年前就認識的張士心。

  她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她站在安定門的過街橋上找工作,士心也在那裡找工作,她還害得士心失去了破自行車。從士心騎車帶著她返回學校的那個傍晚開始,她心裡一直對張士心有著一份格外好的印象。這份好印象不僅僅是士心給了她一份工作,幫她擺脫了城管,還因為士心的身上有著一種看上去頑皮實際上很穩重的氣質,在他對遇到的一切事情輕描淡寫地處理過去的過程中,有著一份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沉穩。那個時候李然就常常希望自己能和這個看上去黑黑瘦瘦的小子成為很好的朋友;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除了最初幫士心做過幾次家教之外,他們事實上一直都沒有更多的往來。士心黯然離開學校,都沒有跟李然說一聲,李然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士心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幾年以後居然還能在北京遇見士心,而且還在一個公司裡上班。

  就在看見士心坐在電腦前面揮動兩個食指在鍵盤上飛速地打字的那一刻,李然的心裡就掀起了一陣漣漪,一種早就在她心裡滋生出來並且潛伏了多年的情愫悄然升騰起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一直有意無意地接近士心,想要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情。雖然士心失學的事情在學校裡人皆知道,但她並不清楚真正的原委和經過,也沒有辦法知道士心後來的下落。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地忘記了過去,也忘掉了曾經滋生在自己身體裡的那種少女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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