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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哎!」士心答應了。忽然就想到醫生可能誤會他們是戀人了,臉上一紅,說聲謝謝就攙著女孩子出了醫院診室,騎著車把她送到了宿舍。

  校園裡道路兩旁的銀杏樹掛滿了金燦燦的葉片,落葉滿地,隨著輕輕的風飄起飄落,張士心騎著三輪車,慢慢走過鋪滿黃葉的小路,車輪帶起落葉,在車後面飛揚。

  「累了吧?謝謝你!」到了樓下,女孩漸漸一笑。

  士心憨憨一笑,搖搖頭:「我走了。」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沖女孩說,「別忘了多吃飯。醫生說的!」

  3

  下午是體育課,上課之前他特地去了學校郵局,把兩個月中積攢下來的三百塊錢寄給了家裡。寄錢的時候看到在郵局排隊等待領取家裡匯款的同學很多,看著熙熙攘攘的隊伍,他心裡湧起一種很幸福的感覺。這麼多人裡面,也許他是惟一一個不是等待取錢,而是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寄給家裡的人。雖然他現在還不能夠幫父母撐起家裡的擔子,但至少,他已經不是家裡的負擔了。不管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夠為家裡清貧的生活緩解一下拮据的狀況,他就覺得很幸福。他相信,只要不出現意外情況,一年內他可以掙到兩千塊左右,這筆錢可以保證妹妹士蓮的學業不受到影響,他甚至相信,隨著自己對北京的熟悉逐步加深,還可以有更多一點的收入,這樣,他就可以在二妹妹士蘭考大學之前把她的學費也準備好。

  但是,意外就在這個下午出現了。

  下午的時候參加了體育複試。這是學校每年對新生進行的例行測試,借此瞭解每一個學生的身體素質和健康狀況。現在對士心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上體育課更可怕;但這一次的測試無論如何也要參加,如果測試結果不好,學校還會要求進行進一步身體檢查,一旦發現有重大疾病,退學將是最終結果。所以無論如何,也要進行測試,並且還必須盡最大的努力得到一個好的成績。

  扔鉛球的時候基本上沒有費什麼力,也達到了及格線。開學之前一個多月的體力勞動使他的身體強健了不少,雖然肚子痛,但力氣還在;但是到了立定跳遠,他心裡就沒有什麼底氣了。蹲下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兩米二以外的及格線,咽了一口唾沫,發現自己的嘴巴裡是乾澀的。他閉上眼睛,憋足了力氣蹦了出去,同時嘴巴裡發出一聲渾厚的叫:「嗨……」

  4

  住院已經四天了,他百無聊賴。

  真後悔那天參加考試的時候那樣用力。用盡力氣蹦出去之後他就摔倒在地上,肚子裡就像被人抽走了腸肚一樣痛,汗很快佈滿了額頭,身體痙攣著蜷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隨後他就被同學送到了醫院。

  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他知道這樣不對,但是為了保證這份來之不易的學業,他必須這麼做。化驗了糞便和血液,腸道有出血,就開始輸液治療。這一個多星期的治療就耽誤了不少事情,除了兩次家教之外,抄寫的工作也停止了,如果治療持續下去,不但將影響到他攢錢的計畫,還將直接使他失去生活來源。所以他心急如焚。這個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悄悄來臨了。

  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輸液瓶裡的藥水靜靜地滴落,除了看看書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住院一個多星期,還沒有人來看望他。宿舍裡的關係由於楊得意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得到緩和,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誰也沒有來看望一下士心。班裡的同學跟士心也不很熟悉,開學以來的幾次集體活動都安排在週末,他忙著外出打工,幾乎都沒有參加,除了上課之外,兩個多月下來他幾乎沒有和同學有什麼接觸,所以也沒有人來看他。

  小時候他很盼望住院。因為住院了就有人來探望,還會帶來很多好吃的東西,也不用每天擠車去上學。那段擠車上學的日子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那時候學校距離家很遠很遠,每天早上總要匆匆忙忙從被窩裡面爬出來去趕惟一的一趟公車。車站上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根本擠不上去,只能在別人還沒有出門之前就離開被窩,趕最早的車,那樣可以保證每天按時到達學校。曾經有一次正下著大雪,他和妹妹起得晚了,到了車站看見的是洋洋灑灑的人群。他和妹妹很快被人群沖散在車站裡,只聽見人群裡妹妹發出了哭聲。妹妹倒在人群裡,無數大人的腳從她身上踩過去,湧向車門。他大聲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龐大的身軀,但是他的力量那樣微小,根本沒有絲毫用處,有人伸胳膊將他一推,他就被推倒在一邊。他在人群裡瘋狂地向妹妹擠,妹妹尖銳的哭聲響遍清晨的街頭。車開走之後,他找到氣息微弱的妹妹,身上全是黑漆漆的腳印,腿上頭上都是傷痕,那個時候他抱著妹妹在車站瘋狂地哭起來,開始用最惡毒的語言咒駡那些已經擠上車離開的大人。

  也不知道多少次就那樣和妹妹夾在瘋狂的人群裡往車上擠,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妹妹送上車之後自己擠不上去,留在車站上默默垂淚。那時候上學是他最厭倦的事情,不是因為不喜歡學習,而是弱小的身體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那份辛苦。現在,上學成了他最大的心願,也是他和家人全部希望所在,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堅持把書念完。不僅如此,還要保證讓妹妹把書念完。

  病房的門開了,閃進來一個女孩,是那個一個多星期前被自己送去醫院的女同學。這時候她身上落了一層雪,一進門就拿手放在嘴邊不住地哈氣,臉上是淺淺的笑。士心也笑了,這是這麼多天裡他見到的第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女孩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子,裡面是一些年糕之類的東西。

  「我帶了東西給你吃啊!」她從脖子上解下圍巾,看看掛在架子上的藥瓶兒,「就快滴完了,一會兒再吃吧。堅持一下啊!」

  她的臉色比那天去醫院的時候好了很多,皮膚很白,透出淡淡的紅色,眼睛黑漆漆,就像可以映透整個世界。穿一件白色的風衣,已經很舊了,但很潔淨。每說一句話她都會露出淺淺的笑,那種笑純粹得如同窗外的雪那樣分明。

  輸完液之後,她把帶來的年糕取出來,用紙包住,遞給士心。

  「吃吧。很好吃的。我們在家鄉經常吃,這叫做驢打滾兒。」她笑著說,「名字怪得很啊,可是又香又甜,我最喜歡吃。」

  真的很甜。這種東西士心以前沒吃過,也沒有見過。他很想多吃一塊,但面對這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吃了一塊之後就說自己飽了,不再吃了。女孩把剩下的包好了放進病床旁邊的抽屜裡:「記得儘快吃完啊,放久了就變硬了,那樣就不好吃了。」

  士心點點頭,說:「謝謝你。」

  「謝我?」女孩揚起頭,一臉俏皮,「謝我來看你,還是謝我買這麼好的東西給你吃?」

  「都謝。」士心說。

  「那你那天送我去醫院,又把我送回宿舍,還摔了一個大跟頭,我是不是也要謝謝你?」

  「那倒不用。嘿嘿,都怪我笨手笨腳,你生病了,還被我摔了個跟頭。」士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摳著自己的腦門。

  「笨是笨了點兒,有點兒有頭無腦的感覺,不過心眼兒好,那就成了。」女孩咯咯笑,「張士心,張士心。你這個名字很好啊,有什麼特殊的意思麼?」

  「能有什麼意思啊?我爹我娘沒念過什麼書,就那麼叫的,他們都不知道這名字有什麼意思,我更不知道了。」

  「我叫阿靈。」女孩說。

  「我知道。」士心說,「那天在醫院給你看病的時候我就瞧見了你的名字。還有姓阿的,第一次聽見。」

  阿靈硬纏著他到醫院的院子裡走了一圈。雪下得很大,院子裡很寂靜,除了銀杏樹上的積雪落在地上的聲響,幾乎沒什麼聲音。他們就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邊走一邊說話。阿靈很調皮,似乎很容易跟人家熟悉起來。走在路上的時候抓了一把雪放在手裡不停地捏,趁士心不注意放進了他的衣領,冰得他哇哇叫,阿靈就樂呵呵地笑,寂靜的院子裡飛雪飄飄,笑聲頻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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