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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三章

  1

  士心悄悄從楊得意的鞋裡面取出那些錢和菜票,回到床上躺了下來。宿舍裡沒有人說話,只有王海濤和孟令君的呼嚕聲震耳欲聾。楊得意起床之後穿好衣褲出門洗漱去了,鄧月明開口了,大聲地罵著要把事情公之於眾,睡著的人都被他的罵聲吵醒了。士心把錢和菜票分開,遞到了每個人的手裡:「這事兒就這麼算了,我想他也知道錯了。」

  他很希望事情就這麼過去。學校在新生入校進行的教育大會上就說過那麼一個例子,說曾經有一個新生入校之後偷竊了同學的錢,受到的懲罰是勒令退學。他不希望這樣的命運要降臨到楊得意身上,不僅僅因為楊得意是同鄉,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從那個偏遠的地方到北京來念書,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他們參加高考的錄取比例接近十二比一,能考上重點大學的更是微乎其微,他希望楊得意能順利完成學業,他知道,一個清貧家庭的孩子身上寄託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未來,還有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

  但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要壞的多。老師不但知道了楊得意行竊的事情,而且當天就到宿舍裡瞭解情況。老師是一個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人,半禿著腦門兒,臉上的皮膚鬆弛而白皙,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但說起話來總是和顏悅色。當老師問起的時候,大家基本上如實反映了情況和各自的損失情況,士心堅持說自己沒有丟東西,這讓老師頗為惱火。從他掌握的情況來看,張士心也是被盜者之一,但他不知道這個學生為什麼要堅持說自己沒有被盜。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士心,審視張士心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我什麼也沒丟。」士心看了看老師已經微微發紅的臉,淡淡地說。

  「包容不該包容的人,那就是包庇,是縱容。」老師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王海濤有點擔心地問士心:「你這麼公然撒謊,怕是要得罪老師的吧?」

  士心笑一笑,搖搖頭。他覺得這是一件小事,老師應該可以理解。如果能夠保留住楊得意的學業,就算老師因此怪罪他,他也覺得值得。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他把事情的嚴重性看得過低了,幾天之後學校的處理決定就下來了,楊得意最終還是受到了留校察看的處分。

  「我知道你說謊。」為了補辦學生證去開證明的時候,曾經調查情況的那個老師對士心說,「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希望學生不守規矩。維護錯誤的人和錯誤的事情,是很愚蠢的做法。我叫錢強。」他轉而進行自我介紹,臉上總是一副不瘟不火的平靜樣子,「我知道你是一個不錯的學生,入學的語數外水準考試你語文全校最高分,算是一個才子;不過以後要多注意,別分不清是非,要不然對誰都不好。」

  2

  很長時間裡,楊得意都回避著宿舍裡每一個人,宿舍裡的人也不願意搭理他。鄧月明性情耿直,人前人後地不稱呼楊得意的名字,而是將他稱為小賊。孟令君表面上很寬厚,但是也作了自己的打算,讓自己的父母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順利調換了宿舍。據說這個來自東北的小夥子全家人有五個人在銀行工作,其中還有兩個是當地銀行的行長。只有憨厚的王海濤什麼也不說,每天忙著自己的學習,似乎宿舍裡越來越不融洽的氣氛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士心總是找機會跟楊得意說話,但對方根本不理會他,有時候還會送過來一個充滿了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慄。他隱約覺得楊得意心裡對他充滿著仇恨,但他不知道這種仇恨來自何處。如果不是他堅持說自己沒有丟東西,楊得意很可能連學籍也保不住。他雖然不需要楊得意說一聲謝謝,但起碼也不需要這樣怨毒的眼神,所以他很想積極地緩和宿舍裡面緊張的氣氛,於是叫大家一起去吃牛肉麵,他也很長時間沒有吃牛肉麵了。但楊得意沒有去,於是這一頓飯吃得很沒有意義,士心為平白無故花掉的五塊多錢鬱悶了半天。

  事實上士心幾乎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宿舍的事情。他的當務之急還是保持不間斷的打工,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生活和學習,同時,在未來的大半年時間裡,他還必須積攢一定數額的錢,這樣才能保證大妹妹士蓮下一年的學習不受到絲毫影響。他知道,父母的收入僅僅能夠維持家裡的生活,如果要在一年時間裡挪出兩千塊錢給妹妹念書,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忙忙碌碌,沒有什麼改變,惟一繼續改變著的是他的肚子的疼痛,幾乎每天都在加劇。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擔憂,但除了吃一點廉價的藥片之外,不能表現出任何已經患病的蛛絲馬跡。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肚子在進入學校之前就已經有了毛病,因為老師很清楚地告訴過他們:新生在入學三個月內發現患有重大疾病的,給予退學處理。

  那些廉價的藥片幾乎不管什麼用,惟一管用的還是止痛片。但他不敢吃那麼多的止痛片,所以更多時候還是咬緊牙關堅持著。很多時候忙碌起來就忘記了疼痛。這兩個月裡面,他已經去過學校醫院兩次,拿了一些免費的藥回來,但他不敢告訴醫生自己的真實情況,醫生粗粗檢查之後斷定他是腸胃炎,只有他自己清楚,身體的問題遠遠不止胃腸炎這麼簡單。

  這一天上午,連續上了三節課,到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已經堅持不住了,腰腹已經變得僵硬,肚子裡像刀絞一樣疼痛。他很想回到宿舍去休息,但是不敢不聽課。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用在了打工上,他沒有什麼時間可以用來複習和鞏固功課,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課堂時間來接受知識,雖然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大學生應該有的學習方法。

  他現在已經開始做家庭教師了。雖然第一份家教遠在昌平,距離學校有三十多公里,他每次騎車去都要花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做完家教之後還要花兩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學校,途中一點都不能休息之外,還必須飛快地騎車。但這份家教有著相對豐厚的報酬,每次兩個小時都可以得到三十塊錢,這在那個時候是一份相當理想的工作,一個星期去一次,一個月就可以有一百二十塊錢的收入,這筆錢積攢下來,到了年底差不多就是妹妹下一年的一半兒學費了。

  除此之外,他還找了一個抄寫稿子的工作,抄一千個字可以得到四塊錢,他每天都可以抄寫四五千字,雖然不是一個長久的工作,但收入很可觀。

  忙忙碌碌的生活似乎絲毫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無論什麼時候都在他臉上看不到半點辛勞的痕跡,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只要能夠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收入,那便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所以很多時候他也如同那些無憂無慮的同學一樣,會在大家面前露出很燦爛的微笑,會在大家說說笑笑的時候插幾句話,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但當所有的笑聲都過去之後,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會滋生出一些疲倦來。

  上課到了上午最後一節的時候,他很倦,肚子很疼,就用拳頭頂住肚子,趴在桌沿上,老師的講課也聽不進去了。這個時候教室裡忽然騷動起來,有個同學暈倒了。

  士心擠過去的時候,那個暈倒的女同學已經蘇醒了,面色蒼白,軟軟地靠在一個男同學懷裡。

  「送去醫院。」有人說。也有人主張暫時不要動她。

  「去樓下綠化處借個三輪車。」士心說,然後蹲下來,問那個女生:「哪裡不舒服?」

  那個女孩子什麼話也不說,眼睛很無力地張開,看了看他,搖搖頭,眼睛又慢慢地閉上了。士心叫大家把她慢慢扶起來,放在自己背上,背出了教室。三輪車已經借好,就停在樓下,士心背著女孩子騰騰騰往樓下跑,還剩三層臺階的時候,肚子忽然就鑽心地痛起來,劇痛來得突然而且猛烈,都還沒有想一想是否要堅持把女孩子背到樓下去,士心就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那個女孩子也從他背上摔了出去。

  摔得不重,除了身上有點疼痛,沒什麼大礙。他爬起來抱歉地笑一笑,那個女孩子也笑了笑,有人湊過來拍了拍他倆身上的灰土。同學中間沒有人會騎三輪車,士心就叫大家幫忙把那個女同學抬到三輪車上,騎著車把女孩子送到了校醫院。醫生檢查過後說沒什麼問題,讓那個女孩回去好好休息。士心不放心,一連問了好幾遍,大夫看看滿頭汗水的士心,又看看那個面色蒼白但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呵呵說:「放心吧!她沒事兒,營養不良。你以後可得好好照顧她,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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