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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正如楊謙曾經說過的:作為一名基層公務員,許多人初來時都懷揣著一份「我一定會往上走,我終究會離開基層」的念頭,但實際上,哪怕他們曾經也在大都市求學、也曾嚮往更髙更廣闊的平臺,但相當一部分人會真的永遠紮根此處、落戶基層。這當中的原因,有遴選政策的限制,有一再落榜的放棄,有小富即安的惰意,也有種種非自身所能決定因素的干擾……漸漸,那個曾經以為是他鄉的地方,也就是故鄉了。

  就像此時此刻的穆忻——當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擦肩而過,當楊謙的死帶來心灰意冷,地的鬥志、理想、追求通通都不見了,她就好像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午夜夢回,想起的都是楊謙依然清晰的面孔和越來越哀怨的聲音,以及那個她曾果斷放棄如今卻追悔莫及的孩子……她無法遏制地跌入失眠的深井,在許多個漆黑的夜裡,越掙扎,就越爬不出去。

  過了幾天,穆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肖玉華,獨自一人去了曾住過的租屋——可是那裡人去樓空,肖玉華早就不在其中。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自從肖玉華的兒子犧牲,就有人來接走了她。走的時候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還是來接她的人幫忙收下了之前預留的押金,並寫了收條。寫收條的人姓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穆忻突然想到了分局政治處,急忙再打電話過去,果然聽見王主任道:「因為楊謙的媽媽受了強烈刺激,神智不太清楚,我們只好拜託楊謙老家那邊的同志們打聽了一下。好像他家還有個舅舅是吧?不過去年年底中風了,自顧不暇,其他親成不多,人丁挺單薄的。局裡買辦法,只好把她送到養老院。」

  養老院?

  穆忻心裡抽痛一下:心高氣傲的肖玉華,有退休金,有兒子的撫恤金,有存款,有退回的房款,她到底是要怎樣神志不清、走投無路,才能容忍自己在養老院裡生活?

  直到真正見到肖玉華,穆忻才明白了王主任的話是什麼意思——養老院樓下的小花壇邊,穆忻一眼就看見蒼老了不止十歲的肖玉華。她靜靜坐在那裡,不發一言,不知道在看什麼。她身上的毛衣在初春時節顯得有些單薄,可沒人給她加衣裳。有老人家在她身後不遠處下棋、聊天,她不為所動,就那麼坐著,好像一塊落了風霜的石雕。

  穆忻走過去,走到她身後,張嘴習慣性地剛想叫「媽」,琢磨著不對,又改成「阿姨」,然而肖玉華沒有任何反應。

  穆忻以為她沒聽到,再走近點,繞到她側前方,微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阿姨。」

  肖玉華好像這才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她機械地轉頭過來,看看穆忻,表情木然地問:「你找我嗎?」

  穆忻愣了。

  見穆忻沒有說話,肖玉華眯縫一下眼,仔細打量面前站著的人。她端詳了很久,然後猶疑著問:「你是……筱雪?」

  穆忻心裡一陣刺痛——到現在,肖玉華心裡能記住的年輕女子,仍然只有一個鐘筱雪。

  穆忻沒有回答,只是眼含悲憫地看著肖玉華,見她臉上漸漸有了生氣,漸漸有笑容綻開。她拖著穆忻的手,語氣溫和地問她:「你是來找謙謙的?」

  穆忻的心一酸,再不知道說什麼好——哪怕她們婆媳曾經針鋒相對、曾經相互仇恨,但這一刻,看見了這樣的肖玉華,穆忻覺得自己對她的恨瞬間灰飛煙滅。此時此刻,在穆忻面前的,只是一個母親,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因為鋪天蓋地的打擊而失了心神。這一刻,穆忻寧願肖玉華還是以前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至少那時她還有家、有兒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養老院裡孤苦伶仃、思維混亂地度過餘生。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般生楊謙的氣——楊謙,你不要老婆也就罷了,你怎麼能連自己的親媽都撇下?你是英雄了,你因公殉職,你在天上有沒有看見你的母親過著怎樣的日子?你去走訪為什麼不配槍?你為什麼沒有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公安系統常有集訓,就推門入室這一個動作就練過上百遍,你為什麼疏忽大意?

  穆忻吸吸鼻子,卻聽見肖玉華歎息:「你來得不巧,謙謙不在。我等了他好幾天,他一直沒回家。他是恨我……他恨我把他媳婦逼跑了,可那女人我就是看不上……你說你怎麼不早回來呢,你早點回來,你倆是多好的一對兒……」

  淚水一下子從穆忻眼裡湧出來。

  那天,穆忻是流著淚離開養老院的。走之前去見過養老院裡的負責人,對方聽說她是烈士的同事,還熱情地握了握手,繼而才為難地表示:肖玉華因為強烈的精神刺激變得癡癡呆呆,生活難以自理。可是養老院工作人員少,難免照顧不周,還請務必原諒。

  對方說得懇切,穆忻只能點頭表示理解。她在護士帶領下去看了肖玉華的住處,小小的一間屋,行李不多,基本都是以前的舊衣服。穆忻心裡越發難受,轉身出門去不遠處的小超市里給肖玉華買了一箱牛奶、幾包軟綿綿的點心,再返身回去交給照料她的護士,交代說是給肖玉華加餐用,這才離開。

  一路上,穆忻都在想還要為肖玉華置辦點什麼——春天的衣裳鞋襪、好消化的食物、有營養的補品、用來聽廣播的調頻收音機……

  四月初,路兩邊的迎春花開了,穆忻心裡卻亂成一團。

  她又想起褚航聲每天都會發的問候短信——他不催她回去,只是問她吃得好不好、身體怎麼樣。又說春天流感多,要她注意添減衣裳,不要生病。有時候也說說他自己準備出差,或是連續加了多少天班,精力不濟,這段時間就不過去看她了,讓她務必照顧好自己……偶爾穆忻會回復一兩條簡短的資訊,更多時候卻是傻呆呆地看著手機螢幕,只覺得心臟每一下的跳動都能擠出一些酸楚來。

  她不是沒有想過待一切時過境遷、待自己心情平復,她應該回到褚航聲身邊,給他一個交代。可現在看看肖玉華這幅樣子,穆忻心裡難受得緊,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平復傷痕的那一天嗎?又是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讓自己的愧疚、遺憾、懊悔,都一起時過境遷?

  穆忻覺得,自己的人生,真不是一個「慘」字就能形容得完的。

  也是在穆忻陸續給肖玉華置辦好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之後,她接到了去市警校參加晉銜培訓的通知。臨出發前,她站在鏡子前看自己肩膀上那兩顆銀色的四角星,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第一次見楊謙穿警服的樣子。那時,他的肩膀上,也是這樣的兩顆星。

  而如今,當培訓結束,她的肩膀上會多一顆星:一杠三星的組合,學名叫做「一級警司」。

  事實上,穆忻也要感謝這次培訓——她並沒想到,時隔四年,她居然重新開始站軍姿、跑1500米、列隊上課、實戰演練……高強度的訓練讓她的失眠症不治自愈,有許多次,她剛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累睡了。

  唯一的障礙是反恐課上,當穆忻所在的小組要入室逮捕「攜槍歹徒」的時候,站在建築物門外的穆忻,瞬間臉色煞白。

  那一刻,毫無疑問她又想起了楊謙。

  無數場景在穆忻腦海中盤旋:敲門、開門、槍響、楊謙倒下、歹徒逃跑……滿地的血,還有他在彌留之際緊緊攥住張樂的手,拼盡全力喊「穆忻、穆忻、穆忻……」

  穆忻搖搖欲墜。上課的教官見狀不妙,急忙找人把穆忻扶下來坐在一邊。大家都以為她是突發低血糖,還有熱心的女生自報奮勇要回寢室去拿糖果救急,這時候突然有人遞過來一包甜點:「先吃這個,快!」

  一塊鬆軟的糕點瞬間被塞進穆忻手心,那時她突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理障礙還是低血糖了,只是在眾人焦急的催促下有些木然地接過點心來,憑本能一口口塞進嘴裡去,一口接一口,直到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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