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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他舉起手裡的濕毛巾,輕輕擦去穆忻眼角的淚痕,再覆上她紅腫的臉頰,一邊冷敷一邊問:「舒服點了嗎?」

  聽著他擔憂又溫柔的問詢聲,穆忻卻痛苦地閉上眼——此時此刻,她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他啊!

  她知道這是盲目的歸咎,可是她真的再也無法接受他在她眼前晃動——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在楊謙命懸一線的時候,她和褚航聲,正在醞釀一個洞房花燭夜!

  他們就要去領結婚證了……而這,偏偏是建立在楊謙求而不得的基礎上,是他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直到永遠閉上雙眼。而她,在他最後的呼喚中,卻毫不猶豫關上了手機。

  她根本無法原諒自己!

  於是,那天出院後,穆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褚航聲家搬出來。她不忍看他難過的表情,只是頭也不回地上了張樂的車,搬進郝慧楠的宿舍。

  也是在那裡,她終於可以放聲哭泣,可以毫不壓抑地釋放她的後悔、委屈、懷念……而郝慧楠,會眼眶濕潤地、默默地遞上一張又一張面巾紙。

  穆忻流著淚,使勁攥住郝慧楠的手:「楠楠,我錯了,我為什麼要關機呢?我為什麼沒有見他最後一面呢?他總是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可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我不該把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扔掉,現如今我連一樣可以懷念他的東西都沒有……如果有一張照片、一件他送我的小禮物,該多好?還有……我不該打掉那個孩子,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骨血啊!那一定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長得像他,喜歡玩手槍和小汽車,喜歡戴爸爸的警帽,喜歡玩過家家的時候扮員警……」

  穆忻哭到說不出話,郝慧楠的眼淚也一滴滴落下來,她只能緊緊摟住穆忻,不斷地告訴她:「這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不好,都怪我,不該亂開玩笑……」

  說著說著,郝慧楠也忍不住開始大哭,兩個女人就這麼抱著哭成一團,越哭越讓穆忻覺得胸口塞著一團扯不斷的絲,漲得發痛,卻無從紓解。她一邊哭一邊攥緊了拳頭,直到最後都感覺到指甲深深嵌進手心時的刺痛,卻仍無法緩解她內心深處對自己一刀刀的淩遲!

  是的,淩遲,倘若有那麼一種刑罰可以讓她減緩內心的負罪感,可以讓她償還她欠下的債,穆忻想,她寧願千刀萬剮,刺骨錐心!

  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樣呢?

  他回不來了。

  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一周後,楊謙的追悼會在市殯儀館舉行。

  那天一早就有很多看過相關報導的市民自發趕來,漸漸就堵滿了殯儀館前面整整一條街。上午九點多,省公安廳、市公安局以及各公安分局的車陸續抵達,參加追悼會的民警警容整齊、表情嚴肅,在告別時前的小廣場上整整齊齊地站了很多排。

  因為既不是烈士家屬也不是治喪小組成員,穆忻沒有機會提前進入靈堂,而只能像其他人一樣排隊等候在小廣場上。少有人能想到此時這種被排斥的感覺給了穆忻多麼巨大的精神壓力,也就更少有人知道,就連這樣的追悼會穆忻都險些無法參加——治喪小組副組長是政治處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前一天晚上給穆忻通過電話,在深切慰問之餘不失沒有旁敲側擊,暗示她如果到了現場,萬一刺激到肖玉華,會不會讓大家難看,讓楊謙走得不安心?王主任還隱晦地提及,楊謙是英雄,是烈士,會有很多百姓和學生來送行,如果場面上不好看,從省廳到市局都不會繞了秀山分局……

  電話這邊,穆忻咬緊下唇,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到最後都沒有承諾不去參加告別式。

  她怎麼能不參加呢——當她知道楊謙臨死都在喊她名字時,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管自己將來在秀山分局的境遇有多尷尬,她都一定要去送楊謙最後一程!

  初春仍夾雜著寒氣的風裡,回憶起這些,穆忻只能無聲地哽咽。

  上午十點,追悼會如期舉行。一個又一個的領導依次去獻了花圈,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警服襯衣,在穿著藍襯衣的楊謙遺體前深深鞠躬。穆忻又忍不住掉下淚來,她想起似乎也不過是幾年前,楊謙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他能穿上一身標誌著「警監」身份的白警襯,那眼下再辛苦也值了!

  那時她還笑話他,她說楊謙你不是打算三年後考高級人民法院的嗎?這麼快就決定終身從事公安事業了?

  楊謙老不正經地笑,答她:媳婦兒,我就是想換件豪華版的衣服給你撕。

  言猶在耳,可如今,她連連紅著臉啐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終於等到領導們遺體告別結束,也宣讀了悼詞和追認為烈士的檔,廣場上的隊伍才開始依次進人靈堂。穆忻也不知道張樂是何時來到她身後的,她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跟著前面的隊伍一點點挪動。走到門口的時候因為太恍惚險些絆一跤,是張樂急忙伸出沒受傷的那只胳膊擋住她,然後一直虛虛地扶著她走。她沒力氣說「謝謝」,何況她知道,張樂這時候能站在她身後,要的也並不是一聲感謝的話。

  他,或是郝慧楠,以及所有善意關懷著她的知情人,要的不過是她能堅強又安全地參加完這場告別式,給她自己,也給楊謙,畫一個讓人放心的句號。

  想到這裡,穆忻深深吸口氣,站在靈堂門口,勇敢地抬起頭,可是就在看見正中那張遺像的瞬間,再次淚如泉湧。

  那是楊謙警官證上的照片,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春秋常服照之一。她記得他曾經還為此開過玩笑,說如果有一天自己犧牲了,這唯一一張一寸警服照,就可以直接做遺像了。

  那時,她笑著罵他烏鴉嘴,又怎能想到這竟是一語成讖!

  淚眼模糊中,穆忻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進靈堂,深深地,在楊謙的遺體前三鞠躬,而後,在繞過他遺體的短短幾十步距離裡,她的眼淚一直沒有中斷過。她要很努力,才能透過那一團團濕漉漉的霧,隱約看見楊謙最後的模樣——鮮紅的旗幟下,他的面容,如斯安詳。

  再往前走的時候,穆忻感覺到張樂漸漸站到她的身側,她知道張樂這是想要保護她、也是保護秀山公安分局的面子——如果肖玉華因為看見穆忻而再次受到刺激,張樂就算是拖也會把穆忻拖出靈堂,防止亊態擴大。

  想到這裡,穆忻緊緊咬住嘴唇,閉一下眼,在淚水湧出的瞬間攥一下拳頭,猛地抬起頭,向肖玉華所站的地方走去。

  然而令穆忻驚訝的是,那天的肖玉華表情呆呆的,眼神完全凝固了,她分辨不出與自己握手的都是誰,所以一直到穆忻完全走出靈堂,肖玉華都沒有給穆忻任何一點額外的關注!

  放在以前,穆忻一定會為這瞬間的和平感到慶倖,可今天,她第一次覺得發自內心的沉痛,以及不忍。

  肖玉華,她曾經是穆忻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然而此時此刻,穆忻忍不住想:以後,孤身一人的肖玉華要如何生活?誰可以照料她?誰是她的依靠?

  老來喪夫又喪子,她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怎麼承受得了?

  那天是3月29日,穆忻後來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這一天,除了是見楊謙最後一面的日子,還是全省公務員招考筆試的日子。這一年,穆忻本是報考的市文化局。目標放低,是為了一次命中,為了回市區和褚航聲相聚、結婚,過平靜的日子。

  可是,她最終還是缺考了。

  這次缺考讓她明白了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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