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八五


  也是那晚,楊謙沒有回家,而是獨自睡在了刑警隊的值班室。值班室裡沒別人,自然也寂靜得很。楊謙一閉上眼,就能想起他曾經緊緊握在手心裡的那個女人,她的眉眼、她的皮膚、她的胸脯、她每一處的曲線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在這沒有月光的夜晚,輕輕按住自己叫囂著想要炸裂的身體。只是下意識,手掌開始滑動,快感瞬間像遊絲一樣緊緊捆縛住他,讓他的神志一下子就飛回到汐前迷醉纏綿的情境中。

  他的腦海中全都是她的影子,是她顫抖的睫毛、仰高的下頜、深深的鎖骨以及牢牢摟緊他的修長雙臂……他的動作越來越快,真到快意釋放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她微笑的幻影,正是多年前她扯著他的領帶,與他抵死纏綿的那一幕。

  然而,幻影終究只是幻影。

  當快感消散、幻象退去,暗夜中,楊謙喘息著握緊拳頭,感覺到手掌心裡只會黏糊糊的一片。這時,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夢想與現實的區別——所謂夢想,就是當你還深愛的時候,只希望一輩子都能埋在這個女人的身體裡,不再出來;所謂現實,就是終有那麼一天,你要麼不再有能力、要麼不再有願望、要麼不再有資格,把自己埋在那個身體裡哪怕短短的五分鐘。

  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楊謙痛苦地發現:原來,和自己最親近的,永遠是自己的手。

  褚航聲在兩天后回到G城。

  下火車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秀山——也巧,他趕到的時候,穆忻剛鼓起勇氣做完搶劫殺人案的目擊者詢問筆錄,慘烈的回憶讓她的臉色一片灰白,褚航聲看在眼裡忍不住地心疼。

  「晚上回我那兒?」褚航聲把給穆忻帶的禮物放下,問她。

  穆忻看看那件軟得可以被捏成硬幣大小的真絲睡裙,臉一紅,剛想答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愣,趕緊搖頭。

  「怎麼了,你有事要忙?」褚航聲納悶。

  穆忻臉色略微有些僵硬:「晚上要趕一個材料,明天市局急要……我先忙完這陣子再說。」

  褚航聲並未多心,點頭:「那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什麼需要我做的,給我打電話。」

  他握一握她的手,歎口氣:「其實,你在這裡,條件雖然不好,我倒更放心些。」

  他再沒多說話,穆忻眼眶一酸,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收起禮物。她心裡翻騰著的那些情緒,他不知道,便只當是她在為這件小而親昵的禮物感到羞澀。

  那天傍晚,兩人去附近的餐館匆匆吃完一頓飯後,褚航聲就回了市區。穆忻回到派出所,繼續看她的複習資料。十一點多,睡覺前她收到褚航聲「早早休息,不要熬夜」的短信,她看完了,隨手按下關機鍵,再關上燈,站在床邊緩緩褪去毛衣。一低頭,就能看見胸前白晳皮膚上仍然清晰的伏著幾隻紫紅色的小蝴蝶,她怔怔地看著,心底有些酸澀開始慢慢沁出來。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到屋裡,在屋裡染一片銀白。她在皎潔的月光下伸手輕輕撫上那幾枚小小的吻痕,不知為什麼,只像是看見了楊謙:他的急切、他的渴望、他的在意——哪怕在最慌亂、最迷失的時候,她都感受得到,並且記得。

  穆忻深深歎口氣。

  她抬起頭,然而一抬眼又看見自己枕邊放著褚航聲送的真絲睡裙——她苦笑著想,其實,真的是結束了。

  她與楊謙,再無可能。

  那些未曾散盡的情感,因為過去曾朝夕相處的歲月而沉積在內心深處,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細胞核,肉眼見不到,但畢競存在。他們都不是絕情的人,但她必須是理智的人——理智與情感並不完全對立,只是在有些時候,必須取捨。

  她要往前走,就不可能再重複過去的老路。

  她借助月亮的清輝看看桌上的檯曆——兩周後的週一是個好日子,旁邊有行紅色小字寫著「宜嫁娶」。她微微笑了,她想,到那時,紫紅色的小蝴蝶消失,她要忘記該忘記的、忽略必須忽略的,然後,在結束的地方,重新開始。

  也是這兩周裡,楊謙找了個出公差的機會,再次出現在四丁鎮派出所。

  那天他的公務是來和張樂交代搶劫殺人案的協査方向,沒用多久就交代清楚,他下樓拐向穆忻辦公室,卻在路過廚房時一眼就看見穆忻正在費勁地搬—個煤氣罐:此地偏僻,尚沒有通天然氣,派出所裡一直用的都是煤氣罐。煤氣快要燃盡的時候搬著煤氣罐搖一搖,或者找個臉盆裝點熱水,再把煤氣罐塞進去,剩餘的煤氣大約能再撐一餐飯。可是一個煤氣罐的重量對穆忻來說實在是沉重,楊謙不知道派出所裡這麼多男人,她怎麼就不能找人幫幫自己?

  這樣想著他沒猶豫地就走過去,從她手裡接過煤氣罐,先晃晃,打開,煤氣灶上「嘭」地出現一團火苗,穆忻鬆口氣,回頭笑一笑,神情淡然地說:「謝謝。」

  她如此客氣,言語間的距離好像對方不過是不相熟的活雷鋒。楊謙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切菜煮面,不自覺地又攥起拳頭來。

  過了很久,他總算是沒話找話地開了口:「你——還好吧?」

  穆忻不回頭,只是平靜地一邊忙碌一邊答:「還好。」

  「夜裡……如果害怕,就找個同事來陪你……」楊謙看看穆忻似乎是又瘦了一圈的臉,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上次的搶劫殺人案嚇到,想問,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好在終究是夫妻一場,他話說一半,她卻已經明白他想說什麼,手下正切著白菜絲的刀就頓一下,過幾秒才回頭看楊謙一眼,苦笑:「想說完全沒有影響是不可能的,不過好在噩夢也不是天天有。」

  楊謙瞬間感覺到一陣心疼,剛想說話,卻見她又轉過頭去,一邊幹活一邊低聲說:「雖然我知道自己就算穿著警服也是個廢物員警,可是從來沒想到自己能廢成這樣,就那幾秒鐘裡,我也不是沒力氣去搭把手,可是我害怕。我覺得自己怕得動不了,就真的縱容自己站在原地不動,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還是那麼年輕的一個姑娘……這幾天,與其說是因為恐懼而做惡夢,倒不如說是因為內疚。」

  「這也沒什麼好內疚的,你是內勤,本來也不需要你懲奸除惡,能保護好自己就算沒給組織添亂。」楊謙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只好想一句說一句。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當初我之所以來這兒,除了你的說服,也因為自己確實想捧一個鐵飯碗。來了後,每當覺得環境陌生、人群格格不入、處處難熬的時候,我都勸自己說,我來這裡本就不是為了權力、仕途或者什麼道義理想,我就是個普通女人,公務員這條路對我而言只是個用來謀生的職業,而未必是用來奉獻的事業……勸得次數多了,心裡那些失落與不甘心就會少一點,心態就能平衡一點。可是我並沒有想到,越是這麼想,我就越像個麻木的廢物,看見別人呼救也視若無睹,」穆忻失落地感慨,再攪一攪鍋裡的麵條,「早先我覺得自己穿警服挺好看,可現在,我覺得我真是辱沒了這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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