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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而仇恨的心許多時候比法律的審判更可怕——法律規定要有證據、案發地點、作案工具等才能定罪,而仇恨,它不需要佐證,只需要恨!

  那是單純的歸咎,無從辯解,無法開脫,你身處其中,像被一張大網牢牢縛住,可是你鑽不出來,也沒有人想要救你出來。因為在一個消逝的生命面前,人們需要這張網,去鎖定他們認同的邏輯。

  那天,穆忻是帶著最後的希望問楊謙:「楊謙,你相信我嗎?我沒有傷害你爸爸,是雨太大,他——」

  「別說了,讓我靜一靜!」楊謙突然大喝一聲,抱頭蹲到地上,他的聲音在夜晚空蕩蕩的走廊上孤絕而淒厲,他哽咽著說,「我沒有爸爸了……」

  穆忻終於淚如泉湧。

  她記得,多年前,也是一個深夜,在家鄉的腫瘤醫院裡,她和媽媽一起給爸爸穿上壽衣,然後打開病房的窗戶等待靈車到來。那是寒冬,冷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她都不覺得冷。因為她全部的意識都退散了,她只是伏在病床前,最後握上父親開始僵硬的手,絕望地告訴自己:穆忻,你沒有爸爸了……

  夜深了,走廊上仍亮著慘白的燈光。穆忻靠坐在牆角,楊謙抱頭蹲在不遠處。他們沒有說話,也無法再繼續剛才那個至關重要卻完全無解的話題,甚至沒法看彼此的眼睛——失去親人的悲傷,在那個夜晚,將他們彼此的命運,沖向未曾預料到的相反方向。

  直到,完完全全,背道而馳。

  §第九章 倘若時光能倒流

  褚航聲再見到穆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

  醫院門口到處充斥著失去親人的哭號聲——三個小時的暴雨,這個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條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還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傾盆的時刻,或許只是為了過一條馬路,或許只是為了撿一個提包,卻被一個浪頭卷到了另一個世界。

  褚航聲是跟著見義勇為的熱心人來到這裡的,他帶著見習記者在附近採訪,看到一棵被大水沖倒的大樹砸傷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拼力游過去把孩子拖出來,剛好遇上一個熱心車主,一路停停走走無數次才在天亮前趕到人民醫院。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很狼狽:卷著褲腿,滿身泥汙,站在醫院大廳裡像個流浪漢。他四處找洗手間,想要做簡單的梳洗,卻沒想到在不遠處的太平間門口,居然看見正被推搡的穆忻。推她的那個人他不認識,只看到是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太,淒厲地哭喊著,一巴掌一巴掌地往穆忻臉上抽。努力想要攔住她的那個人他認識,是穆忻的丈夫楊謙,只聽到他一聲聲地吼「媽你冷靜點,你冷靜點」……褚航聲恍然大悟:那人是穆忻的婆婆?他記得以前見過的,似乎是個氣質還不錯的中年婦女,可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聲嘶力竭、瞬間蒼老?

  他來不及多想,因為肖玉華已經脫下一隻鞋往穆忻身上扔。褚航聲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剛好接住了那只沾滿泥垢的鞋子,再一把將穆忻攬進懷裡。

  他伸手擋住肖玉華的巴掌,急忙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穆忻的哥哥,上次見過的。」

  「好什麼好!」肖玉華眼珠子都是紅的,「你的好妹妹,她逼死了自己的公公!你知道嗎?她活活逼死了我老伴兒!我現在是一個人了,一個人了啊!」

  楊謙眼裡也是淚,還要死死拖住肖玉華:「媽,你還有我。」

  「有你有什麼用?你還不是偏著這個毒女人!你有本事替我打她啊,你替我打她啊!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打她,你就別打算燒你爸!你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天天在這兒陪著他,我看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褚航聲目瞪口呆,為肖玉華的控訴,也為她幾乎瘋了一樣的神態。可他不能鬆手,因為他感覺到穆忻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已經快要站不住。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抓一段洪水中的浮木。

  「哥,你先帶她走,」楊謙深吸口氣,「咱們電話聯繫。」

  褚航聲點頭,轉身把穆忻拖出了醫院。迎面還碰上聞訊而來的張樂,他驚訝地看著褚航聲和臉色蒼白的穆忻,見褚航聲瞄一眼身後,張樂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直奔楊謙和肖玉華而去。穆忻整個人都木了,也不知道要打招呼,只是隨著褚航聲的腳步往外走,很多年後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哪怕是在失去自己父親的時候,都沒有像那一刻那樣,疑似一具行屍走肉。

  隨後,穆忻在禇航聲家高燒了整整三天。

  三天裡,她無數次在全身肌肉疼痛、火燒火燎的時候幻想自己能夠燒得更厲害一點,最好是失去知覺、神智昏迷,因為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會每天眼巴巴地看著門口、聽著手機鈴聲,焦急到甚至會幻聽。她多麼盼著楊謙來探望她,來接她回家,哪怕只是打一個電話,問她在哪裡、她好不好……可是,沒有。

  最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活著還不如死去。

  可是禇航聲不許。

  她不吃飯,他就叫來社區醫院的護士給她打葡萄糖;她不說話,他就從自己和妻子離婚的緣起開始講,企圖用自己的悲痛沖淡她的絕望;她不睡覺,他就夜夜守在她身邊,說他們未曾見面的這些年裡,他去過哪些地方,看過哪些痛不欲生的人與窮途末路的事……他從不評價她的人生,也沒有打探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用他比她多走過的那些路、多看見的那些故事告訴她,永遠沒有哪種不幸,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烈的那一種。

  他勸她:「忻忻,兩口子過日子,總有這樣那樣的誤會。若是針尖對麥芒,或許就再也無法挽回;若是先退一步,說不定就海闊天空。所有走到絕路的夫妻,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為在最應該退步冷靜的時候,共同選擇了針鋒相對。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妨給他點時間,讓他沉下心來思考一下。他應該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思考清楚了,自然迎刃而解。」

  穆忻不說話,只是木然地看著他。過很久,禇航聲才歎口氣,放下手裡的粥碗,轉身離開房間。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他聽見穆忻問:「離婚後,你後悔過嗎?」

  禇航聲背對穆忻站在門邊,客廳的燈光在他身上籠了微弱的一圈,穆忻注視著他的背影,重複:「後悔過嗎?」

  「怎麼說呢,寂寞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後悔過。可是即便當時不放手,又能怎樣呢?有些日子是可以挽回的,可是另外一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的。到那時候,如果還死不放手,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他背對她,聲音低沉,沒有回頭。

  「你愛她嗎?」

  「決定結婚的時候,一定是愛的,不然誰也沒有勇氣走到這一步。所謂婚姻,是愛到富有勇氣,是願意不後悔。只是,即便我們再慎重,再認真地對婚姻負責,也總有一些人是你怎麼挽留都挽留不下來的,」褚航聲歎口氣,「可是忻忻,你和我不一樣,你們之間顯然還是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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