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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換言之,大千世界,哪個人能用一張臉譜以蔽之?英雄有沒有內心深處的小自私、小邪惡,惡人有沒有不為人知的優點與好處?你全盤否定的,常常不是因為不存在,而是因為你尚未知曉更為全面的那個世界。

  沒有人是真正意義上洞若觀火的上帝,所以,也沒有人有資格仗著義憤填膺的激情而一錘定音。

  二十八歲,穆忻第一次在近兩年的警營生涯中感受到在壓力、不適、尷尬、委屈之外的那些責任、使命、崇高,以及擔當。

  雖然這念頭來得倉皇,這感覺仍然模糊,但她想,或許,她悟懂了什麼,只不過雨太大,她太冷,思路被凍住了,需要一點點梳理。

  晚上八點,肖玉華的電話再次打來——到這時,穆忻已經有些麻木了,當死亡的消息一條又一條接連不斷地傳來,她不得不相信三個小時的暴雨的確讓這個排水系統嚴重不健全的城市變成一片修羅場。因此,當她深呼吸一口氣,按下手機接聽鍵的時候,她已經在瞬間做好準備去面對一個已經有了充分準備的壞消息。

  然而,肖玉華的聲音再焦灼,卻也不似剛才的撕心裂肺:「穆忻,你爸又犯病了,你在哪兒?怎麼辦,他心臟不舒服!」

  穆忻愣了,用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爸回家了?」

  「回來了,在路上走了三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才說了半句話就犯病了,我剛給他喂了粒藥,可他這會兒臉色白得跟什麼似的,怎麼辦啊?」肖玉華的聲音裡帶著哭腔,「120,對,我得打120,可是雨這麼大,120來得了嗎?」

  「媽你等著,我找人幫忙!」

  穆忻放下電話就往秀山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撥過去:「孟兒,幫我個忙!」

  ……

  派出所的警車在10分鐘後到達穆忻家,隨行民警是趙旭輝,他的電話一直與醫院急診室醫生的手機接通,一路上按照醫生指示把楊成林送到了醫院。所有人都在路上繃緊了一根弦,穆忻也不斷打電話瞭解搶救情況。電話那邊的趙旭輝一直說「穆姐你別急,好像沒那麼緊急,醫生還在搶救」,說得次數多了,穆忻也漸漸覺得楊成林吉人天相,應該不會有大礙。到大水漸漸有些退去的時候,穆忻豁出去了一路沖上市局正準備開往秀山的警車,抓緊趕到秀山人民醫院。但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只來得及看見一襲白布緩緩遮上楊成林的臉。

  穆忻瞬間凝固在急診室門口,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肖玉華「嗷」的一聲哭著撲向了楊成林的遺體,那尖銳的號哭聲穿越走廊,發出獰厲的回音。穆忻腿一軟,滑坐在急診室門邊,眼神愣愣地看著不遠處所有人悲戚的臉,她想,這不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對不對?

  然而現實終究不是自我安慰——肖玉華轉身的工夫看見了穆忻,想也不想就沖過來。她的臉上滿是眼淚,表情猙獰,滿眼都是仇恨。

  她緊緊攥住穆忻的衣領,恨不得把她挫骨揚灰:「你對他說了什麼?他怎麼會在看你一趟回來後就變成這樣?他只說他找過你了,多一句都沒來得及說就往下倒,這一倒就再也回不來了!你到底做了什麼事刺激了他?啊?你告訴我啊!他不是你親爹,可是他把你當親閨女!你就是這麼對他的?你活生生要了他一條命!」

  肖玉華幾乎瘋了,她死死扼住穆忻的喉嚨,大聲問:「你說啊,你到底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穆忻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她一點都沒有反抗,她只是淚眼朦朧地看著肖玉華,再越過她的肩膀看見不遠處頹唐地坐在地板上的楊謙,他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告訴他,楊成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媽她心眼是好的,你們小倆口,也要好好過。

  可是,如今死無對證,肖玉華絕不可能相信穆忻的無辜。正如她從不相信與自己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伴居然會說沒就沒!

  所以,那是真正刻骨的仇恨,讓肖玉華的雙手越攥越緊,直到穆忻感覺呼吸困難。可是那一瞬間穆忻也麻木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要掰開肖玉華的雙手,她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楊成林不在了,對她那麼好的楊成林不在了,如果楊謙不信任她,再沒有人能信任她……

  終於,走廊上在這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哭得昏頭昏腦又被扼得喘不過氣的穆忻似乎從中聽到楊謙一躍而起的驚呼聲,緊接著有人抓住肖玉華的胳膊,使勁將她從穆忻身邊拉開。肖玉華順勢滑坐到地板上,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現場一片混亂。

  最後,還是護士拿來鎮定劑,肖玉華才在注射後漸漸睡去。穆忻被楊謙扶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大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聽見楊謙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穆忻苦笑,沙啞著嗓子答他:「什麼都沒發生,爸來找我,說媽脾氣不好,人不壞,讓我和你好好過日子。我也有錯,我答應過了今天就回去和媽道歉,以後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那他怎麼會死?」楊謙眼神空洞,「你說,他為什麼會死?」

  穆忻難以置信地抬頭,愣愣地看著楊謙,下意識地答:「真的,就說了這些,就這些。」

  「就這些?他回家後說了句『我去找過穆忻了』,說完就往下倒,如果沒有刺激,他至於嗎?他的心臟本來就不好,你知道的。你怎麼忍心再跟他吵,刺激他……」

  穆忻看著楊謙的臉,只覺得自己的血涼下去,再涼下去,沿血管一路延伸,上溯至心臟,瞬間冰封。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咬牙回答:「昨天,你媽說她掏錢給咱買房,要我寫欠條。我答應了,但心裡不舒服,所以躲出去。今天你爸來找我,向我道歉,我也道歉了,為我昨天的脾氣不好。然後,他離開。再然後,下暴雨。再再然後,就到了這兒。」

  她的眼底一片冰涼,全身無力地顫抖著,卻還在強自鎮定:「楊謙,你還想知道什麼?你不相信什麼?」

  楊謙咬緊唇,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死死盯著穆忻,周身浮現出他們結婚兩年來,甚至相識五年來穆忻所從未見過的寒意。在那一瞬間穆忻似乎終於有些明白了:縱然曾經肌膚相親,縱然曾許諾天長地久,然而這些遠遠抵不過親人的一條命!

  那是血濃於水的依戀,是橫亙在他們面前搬不掉的山!那是二十四小時前還和藹地想要幫她說話、心疼她的老人,轉眼就沒了呼吸!

  可是偏偏,楊成林什麼都沒來得及說。所以,沒有人能證明他曾經歷了什麼:是水中跋涉的辛苦,還是獲得理解的釋然;是幾十公里的勞碌,還是終於踏進家門的興奮……人們只知道,楊成林最後專程跑去見面的,是離家出走的兒媳婦,那麼,即便她未曾殺人,卻也已經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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