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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聽筒裡傳來嘟嘟聲,穆忻又發了會兒呆,卻在這當口聽見走廊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隱約聽見有人挨屋在喊什麼。

  穆忻起身,還沒到門口,就見主任推門進來,急匆匆地喊人:「在家的男同志都跟我出去救人,外面雨太大,有人被淹了。」

  雨水也能淹人?穆忻瞪大眼,也跟著往外走。沒等走出去就被主任拽回來:「女同志留下。」

  「我能幫忙。」穆忻急忙表態。

  「你能幫什麼忙?你也不看看雨多大!就在這兒待著,哪兒也別去!」主任扔下話就跑出了辦公樓,穆忻跟著尚未下班的人群擠到辦公樓一樓大廳,入眼是外面的瓢潑大雨,頓時目瞪口呆。

  從穆忻剛才回到樓裡,才不過半小時的時間,雨水已經蓄滿了院子裡偌大的停車場。雨水澆下來,在汪洋一般的水面上砸出一個個水坑。有急著去幼稚園接孩子的女人咬牙撐傘往大門口跋涉,一腳踩下去,水直接沒到膝蓋。遠看過去,水裡人們的傘早就被風吹得鼓翻了,雨水毫不留情地傾瀉下來,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本該炎熱的夏天在這一瞬間濕冷無比。

  恰在此時穆忻的手機響,她接起來,竟是她最不願聽見的肖玉華的聲音:「你爸爸是不是找你去了?」

  「是,」穆忻答,「爸半小時前離開了,說是去坐公車了。」

  「這麼大的雨,你讓他坐公車?」肖玉華的聲音瞬間拔高,「你沒看新聞嗎?電視上說中心廣場那邊地勢低的地方都已經成人工湖了!你趕緊去看看你爸是不是還在公車站上,趕緊給我攔住他!」

  一聽這個,穆忻也懵了:是啊,楊成林剛走不久,他會不會還在公車站上?他那把傘在這種雨裡一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穆忻二話不說掛了肖玉華的電話,轉身就往外沖,雨傘也沒撐,反正撐了也沒用。奔出辦公樓的瞬間,劈頭蓋臉的雨水砸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穆忻突然恐懼地想到:難道,天漏了?

  當穆忻好不容易跋涉到公安局門口,隔著不斷流到眼睛裡的雨水,她瞪大眼,倒吸一口冷氣——這究竟是昔日繁華的街道,還是澎湃咆哮的黃河?

  眼前那條平日裡整齊寬闊的馬路突然不見了,哪哪兒都是水,鋪天蓋地而來,也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綠化帶。剛好是下班時間和附近幼稚園、小學的放學時間,儘管周圍的商店屋簷下、公車站裡已經擠滿了躲雨的人群,可馬路上仍然是一片鬼哭狼嚎。有力氣小的小孩子沒有抓住媽媽的手,一個浪頭卷來就被淹在水面以下。年輕的媽媽一聲尖叫,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力量在越來越湍急的洪水中站穩,一把扔掉手裡早就不中用的雨傘就往水裡撲,這時候又警服的身影已經一把抓過那年輕媽媽的胳膊,把她甩在身後稍微高一點的地方,而後身手敏捷地跳到更深一些的水裡,大手一撈,把正在水裡掙扎的小女孩拽出了那片再晚幾秒鐘就有可能吞噬她生命的汪洋澤國。隨後穆忻聽見身後傳出模糊卻又有力的呼喊聲:「女同志退後,男同志往前走,先去救那些熄火的私家車,有人困車上了!」

  穆忻在傾盆大雨中回頭,只見一片藍色的身影迅速在雨中蔓延開——他們沒穿雨衣,估計也是來不及穿雨衣,只是穿著短袖的執勤服往水裡沖。這時馬路中間的下水道井蓋估計已經被大水沖走,激流中開始形成漩渦,一輛公車在距離車站不遠的地方拋錨了,車門打開,有人想要涉水走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沒成想剛踩出第一步就被呼嘯而來的水浪席捲進去。後面的人嚇得鬼哭狼嚎,急忙收住腳步回到車上。剛才救了小女孩的那個身影聞聲又迅速撲向公車下,可是還沒等他遊過去,一輛尚未熄火的吉普車已經顛簸著一路駛過,所有人只來得及看剛才那個被捲入水中的身影再次被浪花卷到吉普車的車輪下……

  穆忻瞬間瞪大眼,呼吸哽住了,在滂沱的大雨中站成一塊石雕。

  一個生命,就這樣眼睜睜地從她面前消失。穆忻忍不住哆嗦起來,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被冰涼的雨水凍得發抖,她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身邊一棵算不上粗壯的小樹,看著面前越來越大的雨水把拋錨的私家車車輪一點點漫過,直到淹沒了停在低窪處的那些轎車的車頂。她張大嘴吃力地喘口氣,冰涼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灌進她的嘴、鼻、眼、耳……她緊緊盯住不遠處那個最先開始救人的身影,卻在他回頭的一瞬間驚訝地發現:居然是陸炳堂?

  陸炳堂也是在這時看見了穆忻——本來他是看不見的,汪洋大水中,他忙著救人,注意不到其他。但身後大院裡跑出來越來越多的藍色身影讓他不由得分神看了一眼,還大聲呼喝著提醒他們不要忘記手拉手排成一列人牆再去救人。也就是這工夫,他注意到身邊不遠處抱著一棵樹被大水沖得搖搖晃晃的穆忻,他想都沒想就艱難地跋涉過去,一把拽住穆忻的胳膊,大吼:「這麼危險,你出來幹什麼?」

  雨太大,他的聲音被「嘩嘩」的雨聲沖弱了氣勢,穆忻哆嗦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陸炳堂乾脆緊緊拽住穆忻的手,大喝:「抓緊我!」

  穆忻嚇壞了,只能言聽計從,下一秒,陸炳堂半拖半抱地把她往路邊稍微高一些的路基上帶。穆忻緊緊抱住陸炳堂的胳膊,眼睛死死盯著面前拍著浪花、泛著泡沫甚至漂浮著鞋子等各種物品的水面,耳邊還能聽見員警們互相喊話的聲音,第一次覺得,居然,陸炳堂給她的,不再是厭惡和恐懼……

  那天,穆忻終究是沒有在烏泱泱擠了無數人的公車站牌下找到楊成林。她是在同事們的幫助下才到達了那裡,卻說不清是慶倖還是擔憂地又被同事們一路拽著遊回了公安局大院——慶倖,是因為楊成林不至於在這暴雨傾盆下淋雨;擔憂,是因為不知道楊成林乘坐的那輛公車能否安然抵達青年公園,轉車是否麻煩,他能否平安到家?

  於是,隨後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裡,穆忻接到了肖玉華的無數聲討電話,最後一個電話幾乎聲嘶力竭:「穆忻,你記住,要是你爸出了一點事,我要你陪葬!」

  可是,在那樣焦急的氣氛中,穆忻連憤怒、委屈都顧不上。

  她是真的害怕了。

  萬一楊成林真的出了事,她要怎麼對楊謙解釋?

  說此事和自己沒關係——可能嗎?如果沒關係,大雨之前,楊成林為什麼要來市局?如果老老實實交代說他是來勸和的,那究竟又是什麼導致一家人失和?

  想到這裡,穆忻的心臟已經完全從七上八下變成了吊在半空下不來。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被雨水淋濕的衣服所帶來的寒意甚至都不及她心底成冰的恐懼。

  她終於坐不下去了,再次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往外跑,卻在一樓大廳裡迎面遇上全身淋得透濕的陸炳堂,一把攔住她:「你去哪兒?」

  「我公公失蹤了,我得去找他。」

  「你去哪兒找?這一會兒工夫報警說被水沖走的已經十幾個了,外面的水還大著呢,你這是去救人還是送死?」陸炳堂黑臉黑面,「給我老實回辦公室待著去!」

  「可是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啊!」穆忻急得想跺腳,眼淚都快落下來,「我愛人聯繫不上,我能怎麼辦?若不是因為我,老爺子也不至於下雨天還得跑出來……」

  「穆忻你冷靜點,」大廳裡人來人往,陸炳堂不方便說什麼,只好低聲呵斥,「你聽我說,你現在出門就好比沒頭的蒼蠅,你去哪兒找?你剛才也看見了,公車站沒人就說明他剛離開,路上多少公車拋錨,你沒看見嗎?還有那麼多私家車被水沖得到處漂,好比一個個定時炸彈,說不定就撞著誰。你安分點,在這兒等等消息,如果他沒事,你一直往家打電話,總能有回信;如果有事……你現在出去也晚了。」

  陸炳堂到底是見慣了突發狀況的人,穆忻漸漸冷靜下來,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她擦擦眼淚,轉身上樓,走到二樓走廊上,還能聽到指揮中心門口傳出清晰的接警聲——

  「在護城河邊失蹤的嗎……現在還不能確定,你們等一等,48小時後找派出所報失蹤人口,如果有消息我們及時通知您。」

  「市北區公安局嗎?麻煩給各派出所下個通知,只要發現遇難者遺體就直接送殯儀館,東西各一個安置點,這樣驗屍比較集中……」

  「是,我知道你們有困難,可是殯儀館的車實在忙不過來……你們用警車吧,拆座位,屍體放後面……」

  ……

  穆忻驚呆了。

  這是穆忻在楊謙受傷後又一次感覺到,這裡的確是一片雖沒有硝煙,卻距離死亡最近的戰場。

  但,也是當天災降臨,當不得不直面死亡,不得不眼睜睜看著比職場騷擾更大的恐慌迎面而來的時候,穆忻的人生觀在這一天再次被顛覆——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在地獄與天堂間,可有真正意義上的三八線、分水嶺?往大裡說,偏執者眼中特權思想嚴重、野蠻粗暴刑訊甚至動輒草菅人命的這身藍色警服背後,總還有人為民請命;往小裡說,就是她穆忻這樣自詡為客觀、冷靜、理智的女子,不也只是在今天才看清一個自己已經認定了是禽獸的人冒著生命危險救下素昧平生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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