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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她何嘗不是一個俗人——她想要自由,也想要穩定;想要張揚,也想要安全;想要白領麗人的摩登,也想要權力階層的踏實。二者不能得兼,所以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只要心存貪念,總會後悔。

  可是她能沒有貪念嗎——正因為來自社會的底層,所以,她看到的,是父親求醫難,是母親下崗苦,是舅媽逼債急,是舅舅進退維谷,是她自己為了賺點外快而給畫廊仿《向日葵》仿到吐。對她而言,她需要一種方式,讓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孩子都不再過艱難的日子。她不敢奢求「權力」,但她也的確幻想過有風生水起的一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換掉倨傲的嘴臉,種種難為自己的事情也撤掉阻礙的門檻。這是個現實的社會,金字塔中下層絕大多數人都是被生活磨到愈發現實的人——誰敢說自己考公務員就僅僅只是為了一個「鐵飯碗」?那些保護自己的安全感,那些生活中的便利處,哪個不是誘惑?

  所以,她來了。為了愛情,以及其它。這中間的比例,或許7:3,或許8:2,但絕對不會是10:0。這個,她得承認。

  也是到這時,她才終於理解了大學時代的室友,那個叫桑離的女孩子。她還記得,那時候,她曾經怒斥桑離,她說桑離你為了自己的貪欲,為了能站在最光輝奪目的舞臺上,拋棄愛情,背離親情,踩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往上爬,用肉體換前途,你累不累?你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見到你這種人,別人怎麼可能不戴有色眼鏡看我們這所學校,還有這裡所有的女孩子?欲望真的那麼強大嗎,真的讓你拋不下嗎,真的不怕遭報應嗎?

  可是現在,她苦笑著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她比桑離,還好多少嗎?

  原來,所謂成熟,就是讓我們知道,很多時候,存在即合理。

  這樣的合理,未必是真理,未必是對每個人都適用,但常常,對選擇這種存在方式的人而言,有苦衷,有不得已,有無法抗拒。

  而我們總要長大了才知道,許多人、許多事,無需鄙棄,只需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好的路途,在這條路上,他們願意接受挑戰,樂於獲得回報,寧肯付出代價……僅此而已。

  那麼好吧,既然選擇,既然已經沒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她更想知道,前面有盤絲洞,還是火焰山?

  想到這裡,穆忻抽一張紙巾,仔細擦去臉上的水珠,讓嘔吐後短暫的清醒帶給自己莫大的勇氣——既然已經上了路,那麼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可沒想到,一拉開洗手間的門,赫然看見陸大隊站在不遠處男洗手間門口吸煙,看見她出來,微笑著走過來:「我來看看你,還好吧?」

  若是平日裡同學聚會,這樣的關懷一定讓人覺得溫暖,可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冷。

  見她不說話,陸大隊笑了,那笑容很平常,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心機:「你們陳局去簽單了,過會兒去KTV,一起吧!」

  「真是抱歉,陸大隊,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了。」穆忻不知道,自己這是否屬於徒勞的掙扎?

  「大家都去,少你一個,多沒意思。」陸大隊吸煙的樣子其實絲毫沒有痞氣,反倒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看不到那背後若隱若現的企圖,怕是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場溫文爾雅的對話。

  穆忻笑一笑,轉身想往外走,陸大隊側一側身,卻突然在穆忻走近時握住她的手。穆忻一驚,幾乎要尖叫!

  「你皮膚很好。」說完這句話,他放開她的手,只是笑一笑,站到了她身後。

  穆忻要用何其大的意念克制自己,才能讓自己的表情如常,語調如常,甚至擠一個笑容:「其實奔三的女人很老了,談不上好不好。」

  「別這麼說,你們現在正是好年紀,」陸大隊跟著穆忻一路往包間走,一邊若無其事道,「十幾歲,太幼稚;四五十歲,老了;三十左右最好。」

  這話聽在穆忻耳朵裡,卻好像是在說,十幾歲,沒法碰;四五十歲,沒欲望碰;想碰的,能碰的,三十左右,剛剛好。

  這聲音平靜,並沒有電視劇裡臉譜化的色迷迷。她卻只想奪路而逃——惟其這樣的威脅才最可怕,好像吸血鬼的尖利牙齒,好像黑夜裡的夢魘,不動聲色,卻如影隨形。

  幾乎是一路快步逃命樣進了包間,一推門,裡面正是歡聲笑語。是酒宴的最末,陳局看見他們進門還招呼:「快來,喝了杯中酒,散場。」

  穆忻走過去,坐下,看著面前再次被倒滿的酒杯,苦笑一下,只能利用眾人碰杯的瞬間傾灑一些在桌面上,陸炳堂看到了,但沒有說話。一片嘈雜中,酒局散場。穆忻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

  陳局簽單後,站在飯店門口的一群人很快就互相招呼著作鳥獸散了。穆忻和孟悅悅籲口氣,對視一眼,都有點心有餘悸的感覺,仿佛劫後餘生。但沒有慶倖太久,五分鐘後,當她倆還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的時候,陸炳堂的車已經停在她倆面前,那瞬間,無論是穆忻,還是孟悅悅,大腦都有點停擺。

  「上車,去唱歌。」陸炳堂招呼兩人。

  孟悅悅和穆忻不約而同都在第一時間內找出各種理由拒絕。孟悅悅的理由是「要回家等媽媽的電話」,穆忻的理由是「楊謙不在家,要回去照顧公婆」。但陳局兩句話就打發了這些藉口:「KTV也不是不能打電話;你公婆都是成年人了,會照顧自己,再說也不會很晚,這都十點半了,最多一個小時就回家。」

  看兩人還有點不情願,陳局略拿出一點上司的威嚴:「難得今天大夥兒喝得挺好,別掃興,快上車。」

  穆忻和孟悅悅又互相看對方一眼,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陸炳堂已經打開車門像哄孩子一樣把兩人推上車:「快上車,別耽誤時間。」

  車門闔上,汽車呼嘯而去,窗外急速閃過的光影中,孟悅悅緊張地握住穆忻的手,卻彼此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手心。

  「為什麼不多叫幾個人呢,人多了也熱鬧。」穆忻硬著頭皮笑著問。

  「都有孩子,還是早點回家好,」陳局的心情似乎真是不錯,也帶著笑意答,「你倆還不趁沒拖累趕緊玩玩,過幾天想玩都沒機會了。」

  聽了這話,穆忻扭頭看孟悅悅,只見她苦著一張臉,正在悄悄按手機,想要找人救自己。穆忻幾不可聞地歎口氣——她知道,楊謙上了案子,這會兒多半是在專案組裡吞雲吐霧、冥思苦想,他給她何其大的空間,當然還有何其大的不安。

  車開得不算慢,只是一轉眼就到了KTV——是樓上不對外開放的貴賓房,但在穆忻記憶當中,也不過只餘燈光昏暗的曖昧、無法推拒的碰觸或是道貌岸然的試探。

  唱的歌照舊是大聯唱,從《為了誰》到《沙家浜》,橫跨幾十年的落差。因為陳局是軍隊轉業幹部,所以還有《小白楊》、《駝鈴》或是《血染的風采》。陸炳堂一個人分飾三角,唱阿慶嫂的時候眉飛色舞,架勢十足。唱到「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時,還甚是自然地往前邁一步,拉住穆忻的手,帶她站起來。穆忻有點懵,回頭看孟悅悅,卻見她沒什麼表情,只是把自己埋在黑影裡發木,偶爾有人唱完歌,就故作熱情地晃動自己手裡的搖鈴。但更多時候是隱在昏暗中,藉以擋住自己沒有笑容的臉。

  也是在這個時候,不知陳局是不是錯按了「切歌」鍵,陸大隊正投入著的《沙家浜》突然就中斷了。陸大隊剛想發牢騷,卻聽到慢三的旋律響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話筒,一轉身,輕輕攬住穆忻的腰際。

  穆忻只覺熱血上頭,四肢卻在瞬間僵滯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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