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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孟悅悅歎口氣:「陸炳堂,原來刑警二隊大隊長,就是楊哥的老前輩。後來升到咱局做管治安的副局長,然後提拔去了市局,現在是市局督察大隊的大隊長。」

  穆忻倒抽一口冷氣:「你比我來分局還晚吧?怎麼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我畢竟是公安院校畢業,有師兄師姐在,一不小心就會聽到,」孟悅悅遲疑一下,還是說出來,「聽說……這個陸大隊是個著名的採花大盜!」

  穆忻正在喝水,被這個詞兒嗆得猛烈咳嗽了一陣,半晌才抬起頭問:「你說什麼?」

  「沒聽錯,就是採花大盜……」孟悅悅很犯愁,「好像,今晚的聚餐,陸大隊也會來。」

  「市局的人來摻和什麼?」穆忻擰著眉頭。

  「陸大隊年輕時和咱們陳局是搭檔,現在還整天約著一起去游泳呢,又都跟谷科長和她老公很熟,這種場合一起來倒是再正常不過。我也是今天早晨去陳局辦公室送密文的時候聽他在打電話才知道的,」孟悅悅苦著臉,五官皺成一團,「咱科沒結婚的就剩我自己了,我得怎麼說才能讓他覺得我有個特彪悍的、不能招惹的男朋友呢……」

  「別擔心,說不定他懶得來招惹未婚少女了,」穆忻安慰她,「他今年也快五十了吧?人老了,或許就沒那麼多激情了。」

  好像是要印證穆忻的說法一樣,當晚的晚宴,陸炳堂果然就沒有難為孟悅悅。

  但是誰也沒想到,他難為的,居然是「已婚婦女」穆忻。

  「小穆,喝了這杯酒,咱們就算認識了!」陸炳堂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迎面把一杯幹紅放在穆忻面前。

  穆忻看看酒杯,恨得牙癢癢,嘴上還得客氣地婉拒:「陸大隊,我真的不會喝酒。」

  「不會喝酒就學嘛,誰也不是天生就會喝酒的,」陸炳堂略微壓低一點聲音道,「我看你是個好苗子,鍛煉一下,酒量不成問題!」

  「我上次才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您這幹紅……度數得是啤酒的好多倍吧?我哪敢挑戰……」穆忻還是微笑。

  「能有多少倍?啤酒3。7度,幹紅不過12度。」陸炳堂論外貌真是器宇軒昂,雖然是五十歲的人了,但沒有白髮,反倒是身姿挺拔、目光銳利、反應靈敏。穆忻想,這樣的一個人,年輕時一定足以迷倒許多小姑娘。那一瞬間她甚至有點走神,她想,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會有一個怎樣的妻子,又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

  無論是仕途,還是人品,想必都不是一朝一夕。

  「小穆,快喝呀!」穆忻清醒過來,看陸炳堂還在微笑著盯著她的酒杯。她一咬牙,硬是笑道:「我真的不會喝。」

  「你這也太不給面子了,」陸炳堂一邊說話,一邊乾脆舉起杯子,再抓過穆忻的手,硬是幫她握住酒杯,「你不是學藝術的嗎?學藝術的還有不能喝酒的?」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穆忻終於恍然大悟,似乎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整晚的酒局陸大隊認定了似的一定要拿她開刀,原來如此。

  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一定有豐富的應酬經驗;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一定很開放;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許多本來複雜的事情完全可以變成一場欲拒還迎、欲擒故縱……原來在這世界上,有色眼鏡無處不在。

  陸炳堂並沒有打算給穆忻任何一點反應時間,還是笑著勸酒:「快,小穆,喝了。公安的規矩,入鄉隨俗。」

  他一邊說,一邊用自己的酒杯和穆忻的酒杯輕輕碰一下,略一示意,端起喝一口。

  穆忻在心裡歎口氣,只好也舉杯喝一口,唇從酒面掠過,飛速抬起頭來。

  「這哪兒行?」陸炳堂似乎有一點點薄怒上臉,「就喝這麼點,是不給我面子?」

  「我是真的不能喝,喝了酒會失態,辱沒了公安的身份。」穆忻一退再退,並不知道最後的懸崖在哪裡。但既然已經退到這一步,便不能往前走了。因為只要往前走,必然功虧一簣。因為誰都知道,一杯喝進去,還有第二杯,隨後一定會一杯又一杯無窮盡焉。一次失態事小,怕只怕從此以後逢酒局必須到,到了就得喝,喝了必然醉……形象、健康姑且都不論,誰能知道醉酒後還會發生什麼事?

  想到這裡,穆忻覺得自己必須保持主動,便笑著解釋:「我丈夫,刑警二隊的楊謙,早就給我說起過您?」

  「哦?說我什麼?」陸炳堂是聰明人,知道這時候繼續勸酒不如順著話題走,便索性做出禮賢下士的表情,側耳傾聽。

  「說您目光如炬,當初曾是秀山全區的功臣。連續掃黃打非的結果是G市的小姐只要聽說要到秀山來接活,寧願放棄這份收入,也要繞路走。」穆忻抿嘴笑。這段典故的確是來自楊謙,但也是今天聽孟悅悅介紹完陸炳堂其人後才和當初這個典故對上了號。她沒法梳理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到底,這是英雄還是惡棍?是崇高還是邪佞?

  「哈哈哈!」陸炳堂爽朗地笑幾聲,擺擺手,「不提當年,不提當年。先喝酒,小穆你這樣不好啊!我們做大哥的都喝了,你就抿一抿,不像那麼回事兒。你得喝了這一杯,喝了才好說話。」

  大哥——穆忻差點嗆著自己,心想你這年紀,才不過比我爸小三四歲,我們兄妹相稱,是不是有點亂?再抬頭看看周圍,在座的人們已經三五成群開始「自由搏擊」。恭敬的、謙遜的、熱情的,每一張臉上都是同樣的笑容,分不清是應景還是習慣性面具。她看向孟悅悅的方向,卻只見孟悅悅躲在敬酒的人群後,一邊把酒把毛巾裡倒,一邊兔死狐悲地看她一眼。只是那一眼,穆忻突然覺得心酸。

  「楊謙是吧?」正僵持的時候,陳局突然轉過頭來看著穆忻,眼睛是笑著的,目光裡卻沒有笑容,「小夥子不錯,好好幹,有前途。穆忻你就算替楊謙,也得把這杯酒喝了,是不是?這一桌坐的,大部分都是你們小年輕兒的前輩呢。」

  話是徵詢的口氣,但穆忻知道,終於到了命令的環節。如果說在此之前她還想過破罐子破摔,想過大不了因為不順從領導而被發配到哪個養老部門坐冷板凳,那麼現在這一刻,真的提到楊謙的時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這一刻,突如其來的悲哀彌漫在她內心深處,終於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層意義或許不在於「好做官」,而在於能夠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後盾,你大可插科打諢,亦可撒潑打滾,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總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現在,她什麼都沒有。沒有能夠用來當盾牌的靠山,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丈夫,而且,她還要豁出去一點什麼,才能保護他。

  沒有時間給她後悔,也沒有時間給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將絳紅色的酒漿一飲而盡。陸大隊帶頭鼓掌,周圍也響起應景的掌聲,只是這一秒——穆忻知道,開了頭,就永遠都停不下來了。

  無論是喝酒,還是行路。都是她選的,所以必須、只能,她自己扛。

  再後來,幹紅的味道、帶些發酵的橡木氣息,以及暈眩、撐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還有洗手間裡的嘔吐……成為那晚無法忘卻的記憶。

  陸炳堂,或是陳局,都是「酒精考驗」的個中高手。不緊迫盯人倒也罷了,一旦盯上誰,想要摻假,沒門兒。

  所以是實打實地喝:二兩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幹紅強大的後勁終於在酒宴快要結束時發威。雖算不上天旋地轉,但也一片雲山霧罩。穆忻知道,她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撐住了,留下一個「穆忻好酒量」的名聲,從此成為御用陪酒人員,逢場必到,逢酒必喝,理論上可以和領導越走越近,但距離自己想要離開的初衷卻越來越遠;要麼,裝醉倒下,以一時的尷尬化解此後每一次的逼迫,但這招若用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想必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她知道,搶著送她回家的那個人,一定會是陸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卻未必會是家,到那時,裝醉會被拆穿,面具會被撕下,身份拋之腦後,危機無處不在。

  躲在洗手間裡,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沖在臉上,抬頭,看自己鏡子裡泛紅的臉孔,覺得恨,也有厭煩。那一瞬間,她甚至有深深的絕望與後悔,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腦袋一熱就選了這麼一條路,不僅扔了專業,還要承受委屈,這樣的犧牲大不大?也或許,她總要為自己的「俗」付出代價——沒錯,她來這裡,是楊謙慫恿,但做出決定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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