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號公路(32)_邢周、南飛熊

三二

　　搬進集團投資部第一天，肖白就覺得他眼熟。快下班時，才突然回憶起來。那次凱賓斯基酒會上，一直傲慢端坐的黑框眼鏡，不就是老魏嘛。

　　後來，從霍震軍口中肖白才知道，老魏的傲慢是不無道理的。老魏天資聰穎，少年班出身，碩士畢業就公派去了國外，師從一位諾貝爾經濟學大師。大概是這樣的背景，釀成了他的恃才傲物。因為和那位諾貝爾導師搞不好關係，博士沒畢業就被退了回來，進了某部委，後來又輾轉進出過幾家國內金融機構。進去的時候頭銜都不低，因為搞不好人際關係，出來的時候評價都不高。最後只得在JK集團落腳。

　　老霍對老魏的評價是：心太高，能力強，人不錯。

　　因此，肖白和老魏打交道始終心存小心，一直留意多向他學習。老魏確實能力極強，跟著他接手了幾個項目，肖白覺得受益匪淺。

　　聽肖白提老魏，老霍滿不在乎，哈哈一笑，「這個我早跟他談過了，他這個人當業務幹部不錯，不適合領導別人。再說給年輕人一點機會嘛，你好好幹就是了。你把老魏以外的人領導好就行了。」

　　肖白滿腹狐疑，離開老霍辦公室，在樓道裡遇到了面目陰森的老魏。老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小X崽子。」然後沒再看肖白一眼，黑鏡框一抖，鼻孔沖上，晃著膀子走了。

　　如果忽略老魏，肖白的部門總經理生涯基本是接近完美的。只不過大部分專案，在業務上仍然需要老魏牽頭，面對老魏的刁難和搶白，肖白採取了隱忍的態度。每當他處於發作邊緣的時候，總是暗暗告誡自己，性情中人的下場就是老魏。

　　這樣一來，他就坦然了。他甚至常常當著大家的面，主動請教老魏。再說，實際上把老魏那些尖酸惡毒的諷刺去掉，他的意見基本都是中肯且非常有價值的。

　　一次他們三個私下裡談起老魏，三人都一致覺得老魏是個有悲劇性格的好人。

　　21

　　新的並購專案對集團意義重大，需要出差去趟江蘇。

　　老霍安排肖白和老魏兩個一起去，而且是「肖白牽頭，老魏輔助」。

　　肖白明白霍震軍栽培自己的一片苦心，但是一想到真要和這個滿口叫自己「小X崽子」的傲慢傢伙，朝夕相處一個禮拜，還是有點頭疼。

　　喝了高飛趙墨遞來的壯行酒，陪於欣欣逛了整整一天的商場，他和老魏一起踏上去江蘇的國航。

　　項目進展非常順利，肖白和老魏入住當地一家五星級酒店，同一個房間。從寬大的落地窗望出去，能遠遠看見美麗的玄武湖。肖白從來沒住過這麼豪華的房間，感到新奇而興奮，這多少沖淡了和老魏之間的尷尬。

　　離開常規的辦公環境，老魏也軟化了很多。他和肖白除了工作，平日幾乎不說話。這家酒店的一大特色就是，房間裡放置了很多書。這些書，房客隨便翻看。房間佈置也很書卷氣。

　　如果沒工作，老魏哪裡也不去，就窩在那間恍惚古代書房的酒店房間，埋進那些書裡，一本接一本，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心情看起來也少有的不錯。肖白有幾次甚至在他臉上看到了笑容，不禁萬分驚愕。

　　唯一的問題是，肖白望著窗外美麗的湖水，常常會控制不住思念於欣欣，這種思念有時會前所未有的強烈。有時候，他真恨不得房間裡那個鑽進書堆、沉默寡言、古怪的老魏，能瞬間變成於欣欣。

　　老魏簡直看書快要看瘋了，每晚幾乎都要看個通宵，黑鏡框後面的眼睛整天通紅的。

　　書瘋子老魏感染了肖白，肖白的床頭有本《里爾克詩選》，肖白在一個無眠的午夜，史無前例翻看起了詩集：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見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聽見你；

　　沒有腳，我能夠走到你身旁，

　　沒有嘴，我還是能祈求你。

　　折斷我的雙臂，我仍將擁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樣。

　　雖然不知道里爾克是誰，肖白還是被深深打動了。望著燈火闌珊一片寂靜的窗外，從未有過的惆悵湧上心頭。

　　他在心中默念於欣欣：你此刻幹什麼呢？也在這樣想念著我嗎？

　　22

　　這天下午他們要見一家國內券商，一起討論一些具體操作細節。

　　對方來的是一位副總和兩名手下。老魏曾經在這家券商做過，當然，當時的級別不低。因此，對方三個人一起過來的時候，肖白赫然發現，那個傲慢不講道理的老魏又回來了。

　　對方副總對具體方案提了一些建設性意見，肖白覺得很有道理，正準備附和，就聽見老魏操著湖南口音批駁說：「你這個東西怎麼搞囉？完全沒有考慮到可行性嘛。」

　　肖白反駁說：「但是，我覺得這些建議很有道理，應該加入操作方案。」

　　老魏斜著眼睛瞥了肖白一眼，用鼻子哼著說：「你曉得什麼，你才做過幾個項目。」

　　當著合作方的面，肖白臉漲得通紅。想起剛才互換名片時，對方看到自己名片上的頭銜，先是一愣隨後就大加恭維，給足了面子。這更讓肖白麵對老魏如此輕蔑的搶白，感到尊嚴掃地。各種惡毒的咒駡已經源源不斷滾到肖白舌頭上，突然他在心裡問自己：「你是來工作的還是來吵架的？你想把項目搞砸嗎？然後像個失敗者一樣，回去對老霍說，你根本沒辦法和老魏合作？」

　　他把那些惡毒的話嚼巴嚼巴，就著口水又咽回去了。故作輕鬆，對副總笑了笑，「這樣吧，我們回去再談論討論，等有了結果，我跟你聯繫。」

　　如果說開頭見面的恭維有點虛假，分手握別的時候，肖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真誠的敬意和一絲惺惺相惜的感傷。

　　送走對方，肖白在老魏臉上看到了接近羞澀的奇怪表情。他眼神不定，四處亂看，擺出一副非常刻意的漫不經心，手一會兒揣上衣口袋，一會兒揣褲兜，就是不知道到底該放在哪裡，嘟嘟囔囔道：「那個小X崽子，當年在我手下連個小兵都算不上，現在人五人六的。」說著又一頭歪倒看書去了。

　　肖白過了好半天才愕然反應過來，老魏那是在主動尋求和解嗎？

　　23

　　一大早，老魏叫住準備動身去酒店餐廳吃早飯的肖白，問他有沒有吃過南京小吃。肖白搖搖頭，老魏說那就跟我去吧。

　　兩個人一言不發，默默來到街口一家小籠包子鋪前。這家鋪子店面不大，鋪子裡面擺著四五張方桌，門前空地上放著幾張條桌，已經有幾個人坐那兒吃上了。清早濕乎乎的空氣裡，看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籠屜，肖白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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