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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億中(2)


  陳同甫

  辛幼安流寓江南,而豪俠之氣未除。一日,陳同甫來訪,近有小橋,同甫引馬三躍而馬三卻。同甫怒,拔劍斬馬首,〔邊批:豪甚!〕徒步而行。幼安適倚樓而見之,大驚異,即遣人詢訪,而陳已及門,遂與定交。後十數年,幼安帥淮,同甫尚落落貧甚,乃訪幼安於治所,相與談天下事。幼安酒酣,因言南北利害,雲:南之可以並北者如此,北之可以並南者如此。「錢塘非帝王居。斷牛頭山,天下無援兵;決西湖水,滿城皆魚鱉。」飲罷,宿同甫齋中。同甫夜思:幼安沉重寡言,因酒誤發,若醒而悟,必殺我滅口。遂中夜盜其駿馬而逃。〔邊批:能殺馬必能盜馬。〕幼安大驚。後同甫致書,微露其意,為假十萬緡以濟乏。幼安如數與焉。

  李泌

  議者言韓滉聞乘輿在外,聚兵修石頭城,陰畜異志。上疑,以問李泌。對曰:「滉公忠清儉。自車駕在外,滉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皆滉之力也。所以修石頭城者,滉見中原板蕩,謂陛下將有永嘉之行,為迎扈之備耳。此乃人臣忠篤之慮,奈何更以為罪乎?滉性剛嚴,不附權貴,故多謗毀,願陛下察之,臣敢保其無他。」上曰:「他議洶洶,章奏如麻,卿不聞乎?」對曰:「臣固聞之。其子皋為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語沸騰故也。」上曰:「其子猶懼如此,卿奈何保之?」對曰:「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他,乞宣示中書,使朝眾皆知之。」上曰:「朕方欲用卿,人亦何易可保?慎勿違眾,恐並為卿累!」泌退,遂上章,請以百口保滉。他日,上謂泌曰:「卿竟上章,已為卿留中。雖知卿與滉親舊,豈得不自愛其身乎?」對曰:「臣豈肯私於親舊以負陛下?顧滉實無異心。臣之上章,以為朝廷,非為身也!」上曰:「如何為朝廷?」對曰:「今天下旱蝗,關中米鬥千錢,倉廩耗竭,而江東豐稔。願陛下早下臣章,以解朝眾之惑,而諭韓皋,使之歸覲,令滉感激,無自疑之心,速運糧儲,豈非為朝廷耶?」〔邊批:此唐室安危之機,所系非細。〕上曰:「朕深諭之矣。」即下泌章,令韓皋謁告歸覲,面賜緋衣,諭以「卿父比有謗言,朕今知其所以,釋然不覆信矣」,因言「關中乏糧,與卿父宜速置之。」皋至潤州,滉感悅流涕,即日自臨水濱,發米百萬斛,聽皋留五日即還朝。皋別其母,啼聲聞於外。滉怒,召出撻之,自送至江上,冒風濤而遣之。〔邊批:至誠感人,可悲可泣。〕

  既而陳少游聞滉貢米,亦貢二十萬斛。上謂李泌曰:「韓滉乃能使陳少游亦貢米乎?」對曰:「豈唯少游,諸道將爭入貢矣!」〔邊批:有他誇。〕

  荀息

  晉獻公謀于荀息曰:「我欲攻虞,而虢救之;攻虢,則虞救之。如之何?」荀息曰:「虞公貪而好寶,請以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公曰:「宮之奇存焉,必諫。」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唯中智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公,中智以下也。」晉使至虞,宮之奇果諫曰:「語雲:『唇亡則齒寒』,虞、虢之相蔽,非相為賜。晉今日取虢,則明日虞從而亡矣。」虞公不聽,卒假晉道。行既滅虢,返戈向虞,虞公抱璧牽馬而至。

  虞卿

  秦王齕攻趙,趙軍數敗,樓昌請發重使為媾。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軍矣。雖往請,將不聽。不如以重寶附楚、魏,則秦疑天下之合縱,媾乃可成也。」王不聽,使鄭朱媾于秦。虞卿曰:「鄭朱貴人也,秦必顯重之以示天下。天下見王之媾于秦,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則媾不可成矣。」既而果然。

  〔馮述評〕

  戰國策士,當為虞卿為第一。

  傅岐

  侯景叛魏歸梁,封河南王。魏相高澄忽遣使議和,時舉朝皆請從之。傅岐為如新令,適在朝,獨曰:「高澄方新得志,何事須和?必是設間以疑侯景,使景意不自安,則必圖禍亂。若許之,正墮其計耳!」帝惑朱異言,竟許和。景未信,乃偽作鄴人書,求以貞陽侯換景。〔邊批:亦巧。〕帝答書,有「貞陽旦至,侯景夕返」語,景遂反。

  李泌 李絳

  德宗時,陝虢都知兵馬使達奚抱暉鴆殺節度使張勸,代總軍務,邀求旌節,且陰召李懷光將達奚小俊為援。上以泌為陝虢都防禦水陸運使,欲以神策軍送之。對曰:「陝城之人,不敢逆命,此特抱暉為惡耳。若以大兵臨之,彼閉壁定矣。三面懸絕,未可以歲月下也。臣請以單騎入。」〔邊批:大言。〕上曰:「朕方用卿,當更使他人往。」對曰:「他人必不能入。」〔邊批:大言。〕今事變之初,眾心未定,故可出其不意,奪其奸謀。他人猶豫遷延,彼成謀,則不得前矣。」上許之。〔得先著。〕

  泌見陝州進奏官及將吏在長安者,語之曰:「主上以陝、虢饑,故不授泌節而領運使,欲令督江淮米以賑之耳。陝州行營在夏縣,若抱暉可用,當使將;將有功,則賜旌節矣。」覘者馳以告抱暉,稍用自安。泌具以上白,曰:「使其士卒思米,抱暉思節,必不害臣矣。」泌出潼關,宿曲沃,將佐皆來迎;去城十五裡,抱暉亦出謁。泌稱其攝事保城之功,曰:「軍中煩言,不足介意,公等職事,皆安堵如故。」

  既入城視事,賓佐有請屏人白事者,泌曰:「易帥之際,軍中煩言,乃其常理,泌到自妥,不願聞也。」泌但索簿書治糧儲。明日,抱暉到宅,語之曰:「吾非愛汝而不誅,恐自今危疑之地,朝廷所命,將帥不能入,故丐汝餘生。汝為我齎版幣祭節使,慎無入關,自擇安處,潛來取家,保無他也。」〔邊批:情法兩盡,化有事為無事。〕

  泌之行也,上籍陝將預亂者七十五人授泌,使誅之。泌既遣抱暉,日中,宣慰使至,泌奏:已遣抱暉,餘不足問。」上複遣中使詣陝,必使誅之。泌不得已,械兵馬使林滔等五人送京師,懇請赦宥,詔謫戍天德軍,而抱暉遂亡命。

  〔馮述評〕

  傳稱鄴侯好大言,然才如鄴侯方許大言。古來大言者二人,東方朔、李鄴侯是也。

  漢武好大之主,非大言不投;唐肅倚望鄴侯頗大,不大言不塞其望,望之不塞,又將遷跡他人,而其志不行矣。是皆巧於投主者也。荊公巧于投神宗而拙於酬相位,所謂言有大而誇者耶?諸葛隆中數語,不敢出一大言,正與先主局量相配;若衛鞅之幹秦王,先說以帝道、王道,而後及富強,此借所必不入以堅其入,又非大言之比矣。

  李絳在唐憲宗朝,值魏博田季安死,子懷諫弱,李吉甫請興兵討之。絳以為魏博不必用兵,當自歸朝廷。吉甫盛陳不可不用兵之狀。絳曰:「臣竊觀兩河藩鎮之跋扈者,皆分兵以隸諸將,不使專在一人,恐其權任太重,乘間而謀已故也。諸將勢均力敵,莫能相制;欲廣相連結,則眾心不同,其謀必泄;欲獨起為變,則兵少力微,勢必不成——跋扈者恃此以為長策。然臣竊思之,若常得嚴明主帥,能制諸將之死命者以臨之,則粗能自圖矣。今懷諫乳臭子,不能自聽斷,軍府大權,必有所歸;諸將厚薄不均,怨怒必起。然則向日分兵之策,適足為今日禍亂之階也。田氏不為屠肆,則悉為俘囚矣,何煩天兵哉?但願陛下按兵養威,嚴敕諸道,選士馬以觀後效,使賊中知之,不過數月,必有自效於軍中者。至時,唯在朝廷應之敏速,中其機會,不愛爵祿以賞其人,使兩河藩鎮恐其麾下聞而效之以取朝廷之賞,亦恐懼為恭慎矣,此所謂不戰而屈人兵者也。」

  既而田懷諫幼弱,軍政皆決于家僮蔣士則,以愛憎移易諸將,眾皆憤怒。田興晨入府,士卒數千人大噪,環興而拜,請為留後,興驚僕地,久之,度不免,乃謂眾曰:「汝肯聽吾言乎?勿犯副大使,守朝廷法令,申版籍,請官吏,然後可。」皆曰:「諾。」興乃殺蔣士則等十餘人,遷懷諫於外。

  冬十月,魏博監軍以狀聞。上亟詔宰相,謂李絳曰:「卿揣魏博若符契。」李吉甫請遣中使宣慰以觀其變,李絳曰:「不可,今田興奉其土地兵眾,坐待詔命,不乘此際推心撫納,結以大恩,必待敕使至彼,待將士表來為請節鉞,然後與之,則是恩出於下,非出於上,將士為重,朝廷為輕矣。」上乃以興為魏博節度使。

  制命至魏州,興感泣流涕,士眾無不鼓舞。李絳又言:「魏博五十餘年不沾皇化,一旦舉六州之地來歸,刳河朔之腹心,傾叛亂之巢穴,不有重賞過其所望,則無以慰士卒之心,使四鄰勸慕。請發內庫錢百五十萬緡以賜之。」左右宦官以為太多,絳曰:「田興不貪專地之利,不顧四鄰之患,歸命聖朝,陛下奈何愛小費而遺大計,不以收一道人心哉?借使國家發十五萬兵以取六州,期年而克之,其費豈止百五十萬緡已乎?」上悅曰:「朕所以惡衣菲食,蓄聚貨財,正為平定四方。不然,徒貯之府庫何為?」即遣知制誥裴度至魏博宣慰,以錢百五十萬賞軍士,六州百姓給複一年。軍士受賜,歡聲如雷。成德、兗鄆使者數輩見之,相顧失色,歎曰:「倔強果何益乎?」

  李泌嘗言:「善料敵者,料將不料兵。」泌之策陝城,絳之揣魏博,皆料將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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