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岩下放言 | 上頁 下頁
四二


  凡人之生不過出入二途,讀莊周「達生」一篇,使人意蕭然。直若能遺其刑者,出所以接物也,入所以養已也。周設為單豹、張毅二名,蓋寓言。張毅,張而與物敵,其走高門縣簿固然。單〔原注:讀當如丹,朱之丹〕豹以其不避患,而虎食之,亦言有其類之。賦於內者,禍必不在外也,則有心於出入者也。均不免於有累。不若忘其形,而養其神。忘形,則能遺生;養神,則外物不能幹。故物有餘,而形不養者,聲色臭味是也;形不離,而生亡者,枯槁沈溺之過而反以自瘠者也。

  是以其說,不以能棄事為貴。必使為事本無不足棄,則無與役於外而形不勞矣。不以能遺生為難,必使知生本無不足遺,則無與累於內而精不虧矣。形與精相為表裡者也,形前則精後,二者合而與天為一。則區區賦於人者,亦何足言哉。

  夫然則不獨善其生而已,雖死可也。故繼言合成體易,所謂精氣為物者是也;散則成始易,所謂遊魄為變者是也。生則自散移之于合而成體,死則自合移之于散而成始,是謂能移此與天為一而非人也。老氏論生之徒、死之徒與動而之死地者,皆曰十有三,人多不能曉。曲為異論說,不正謂其形而言爾?故河上公以解四肢九竅之數當之,不知此說自見韓非子,非與老略先後其書。人特謂之「解老喻老」,必不謬。吾為老氏解,特取此章,先言出生入死。蓋謂不能明乎出入,是故由之而生,徇之而死,其類不一。而自少而壯,自壯而老,無非動而之死地者,同以是形也。愛之固已失,委之亦非是,不求其精而求形,未有不單豹、張毅者也。

  孔子與子貢、子夏言詩,皆曰「起予」,而謂「可與言《詩》已矣」,至於顏子,乃曰「回,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悅。」吾然後知顏子之異于諸子也。夫「道」不可言,而言非也;言且不可,而況有所不達而至於辨乎?然此理非至到,而相與造乎忘言之域。未足以語,顏子與孔子,既知其高可仰,堅可鑽。又見其變化而在前後者,雖其欲從而不可及。亦能名其所謂卓,則顏子之于孔子,蓋無不得矣,特至之有深淺爾。

  此孟子所謂「具體而微」者矣,如是茍不言。言之未有不當於心,則安用於言乎?及他弟子言而能文者,文章而已。性與天道,雖言之而不得聞,則吾何從可以與之言?夫閉其所不得聞,而開其所能聞,則雖言固將有疑,而未遽達者。幸而或中,固孔子之所喜而樂與之言者也。「起予」與「非助我」,於是乎辨。

  莊子記孔子見溫伯雪子而不言。子路曰:「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耶?」孔子曰:「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此意正可與顏子之事相發。溫伯雪子,寓言也;溫而曰雪,固妙矣!彼見之可以不言,而吾聞之亦可以皆說。然孔子以不容聲,諉而不言;顏子以聞其言,而猶說。茲顏子之異於孔子者也。故繼之歩趨言辨之同,而奔軼絕塵之異,止於交一臂而失人。乃子張、子夏,則所謂「諌我也似子,道我也似父」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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