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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琴子傳


  ——梁溪顧彩天石《辟疆園文鈔》

  焚琴子者,姓章氏,閩之諸生也。為人磊落不羈,傷心善哭,類古之唐衢、謝翱,而才情過之。為詩文,下筆累千言,皆感人心脾。

  庚子鄉試,文已為主司所賞。及觀五策,指陳時事太過,至斥耿氏以為包藏叛志。主司乃懼不敢錄,遂下第。生遂棄諸生不為。登鼓山所謂天風海濤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聲曰:「今天下將有變,得如餘者數輩,委以兵農財賦諸大政,猶可鎮定。顧乃鬱鬱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兒曹口臭者登廊廟而食肉,誠何為哉!誠何為哉!餘且燒其詩書,絕筆不為文矣!」既而三藩繼叛。閩亦疲於兵革,悉如生所料雲。

  生既不得志,出遊於潮,過潮刺史韓文公廟,讀其《逐鱷文》,哭之。又曆韶、惠、廣、雷諸郡,悲嶺海之煙瘴,思寇萊公謫雷時,枯竹生筍,蠟淚成堆,風流如在也,則又哭之哀。聽鷓鴣作「行不得哥哥」聲,則抗音而哭以亂其鳴。

  久之,學琴于惠州僧上振,得其音節之妙,遂歸,變姓名,以琴遊八閩。王公大人爭延致而聽其琴。有願從而學者,雖善,然終莫能及也。久之,有將軍自滿洲來,駐防閩省,嗜琴,厚禮延生,使鼓琴於幕下。將軍據上坐,而置一座於旁,命生坐。生怒目視將軍曰:「吾博通萬卷書,而明公唯知馬上用劍槊,吾豈為若門下士耶?奈何不以賓禮見而屈於旁,吾不能鼓琴矣!」奮衣徑出,不顧。將軍慚,下與抗禮謝罪,強留之。乃踞上坐為一鼓琴。將軍稱善,左右無不竦聽。然其聲悽愴噍殺,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雝雝如鸞鳳鳴。今枝上無螳螂捕蟬,而弦中忽變西北肅殺聲,何也?豈軍中殆將有警耶?」撫琴畢,三軍之士皆為嗟歎,有流涕者。生盡醉,痛哭上馬而去。將軍贈之金,不受。後此軍淪於海澄焉。

  久之,閩人目生為琴師,雖江浙間,頗多聞其名者。然當道不以禮遇,招亦不往,往亦不為久留。常酒後耳熱,摔琴於地,引滿大卮,放言高論,驚其座賓。談古今得失,雖老師宿儒,深通經濟者,不能難也。

  其最愛童子曰金蘭,亦善琴,獨得生傳,常負奚囊從生遊數千裡外。生詩成,金蘭輒繕錄之盈帙。客訪生不遇,金蘭代為款接,以生驚人句示人。由是人頗異之,以為抱負非常之士,不得志而隱於琴。然當事卒莫有薦之者,竟佯狂以卒雲。

  生篤于伉儷,婦陳氏,少生十歲,亦頗知書嗜音。生嘗入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鬢影蕭疏,顧而樂之,以為閨房清課,亦人生韻事。忽一日謂其婦曰:「吾向聞紅顏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歲行在卯當死。豈汝亦天上人,不久當去耶?」因感慨悲傷,為彈《別鵠離鸞》之曲,曰:「琴音和,吾與汝尚無恙,然第七弦無故忽絕,少而慧者當之。」居數日,金蘭死。生撫屍一哭,不勝其悲,吐血數鬥,曰:「吾死後,《廣陵散》絕矣。」遂焚其琴,不復鼓也。因自號「焚琴子」。生至康熙丁巳,年四十九,竟卒。聞其婦先亡一歲雲。

  顧子曰:焚琴子之事,余蓋聞之漳州陳別駕雲。別駕為餘言最詳,因囑餘亟為立傳,殆古之有心人也。觀生之少而肆于文,文不得志而遊,一寄於琴,再寄於哭,卒之無有識生之才而用之者,宜其傷於情而碎於琴也。然生流風餘韻,宛在丹山碧水之間,迄今登鼓山之亭,如聞其哭焉。生其化鶴而來歸乎?松風夜弦,空林鬼哭,生何往而不在也?悲哉!

  [張山來曰:予嘗觀文人之不得志者,往往怨尤侘傺作不平之鳴。心竊議之,以為若輩即使得志,亦未必能有所樹立,僅與肉食者等耳。今觀焚琴子能預識耿氏於未叛之先,則其器識,誠有度越尋常者,未可謂此中無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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