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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武帝與越王為親。遣東方朔泛海求寶,衍期不至,乃微服齎絹問卜于孫賓。賓延坐,未之識也,及啟卜卦,方知是帝,惶懼起拜。帝曰:「朕來覓物,卿勿言。」賓曰:「陛下非卜他物,蔔東方朔耳。朔行七日必至,今在海中,西面招水大歎。到日請詰之。」朔至,帝曰:「卿約一年,何故二載?」朔曰:「臣不敢稽程,探寶未得也。」帝曰:「七日前卿在海中西面招水大歎,何也?」朔曰:「臣非歎別事,歎孫賓不識天子,與陛下對坐耳。」帝深異之。

  和州士人杜默,累舉不成名,性英儻不羈,因過烏江,入謁項王廟,時正被酒沾醉,才炷香拜訖,徑升偶坐,據神頸拊其首而慟,大聲語曰:「大王有相虧者,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進取不得官。」語畢,又大慟,淚如迸泉。廟祝畏其必獲罪,雖扶以下,掖之而出,猶回首嗟歎,不能自釋。祝秉燭檢視神像,垂淚亦未已。

  謝希孟少豪俊,在臨安狎娼,陸氏像山責之曰:「士君子乃朝夕與賤娼女居,獨不愧於名教乎?」希孟但敬謝而已。他日,複為娼造鴛鴦樓,像山聞之,又以為言。希孟曰:「非特建樓,且為作記。」像山喜其文,不覺曰:「樓記雲何?」即口占首句雲:「自遜抗機雲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男子而鐘於婦人。」像山知其侮己,默然。

  東坡在玉堂,一日,讀杜牧之《阿房宮賦》,幾數遍,每讀徹一遍,即再三諮嗟歎息,至夜分猶不寐。有二老兵,皆陝人,給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長歎,操西音曰:「知他有甚好處!夜久寒甚,不肯睡。」連作冤苦聲。其一曰:「也有兩句好。」其人大怒曰:「你又理會得甚底?」對曰:「我愛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臥而聞之,明日以告東坡,大笑曰:「這漢子也有鑒識。」

  唐寇豹與謝觀同在崔裔孫門下,以文藻知名。豹謂觀曰:「君白賦有何佳語?」對曰:「曉入梁王之苑,雪滿群山;夜登庾亮之樓,月明千里。」觀謂豹曰:「君胡不作《赤賦》?」豹曰:「田單破燕之日,火燎平原;武王代紂之年,血流標杵。」文山效之,作《黑賦》曰:「孫賓銜枚之際,半夜失蹤;達摩面壁以來,九年閉目。」座中一客賦青曰:「帝子之望巫陽,遠山過雨;王孫之別南浦,芳草連天。」一客賦黃曰:「杜甫柴門之外,雨漲春流;衛青油幕之前,沙含夕照。」文山評:「月明千里,得白之神;曰火曰血,不免著跡。」或改之曰:「孫綽賦天臺景,赤城霞起而建標;杜牧詠江南春,十裡鶯啼而映綠。」又賦黃曰:「靈均之歡木葉,秋老洞庭;淵明之啜落英,霜清彭澤。」升庵改《黑賦》雲:「周庭之列畢蘇,裳如蟻陣;陳閣之迎張孔,鬢似鴉翎。」

  五代袁正辭積錢盈室,室中堂有聲如牛,人以為妖,勸其散積以讓之。正辭曰:「吾聞物之有聲,求其同類耳,宜益以錢,聲乃止。」

  婁師德妤諧謔。則天朝大禁屠殺,師德因使至陝,庖人進肉,師德曰:「何為有此?」庖人曰:「豺咬殺羊。」師德曰:「豺大解事。」又進,複問之。庖人曰:「豺咬殺魚。」師德大叱之,曰:「智短漢何不道是獺?」遂不食。

  經生多有不省文章,嘗一邑有兩人,同官,其一或舉杜荀鶴詩,稱讚「也應無計避征徭」之句。其一難之曰:「此時失矣,野鷹何嘗有征徭乎?」舉詩者解曰:「古人有言,豈有失也?必是當年科取翎毛耳。」

  唐蘇晉,之子也,學浮屠術,嘗得胡僧慧澄繡彌勒佛一本,寶之,嘗曰:「是佛好飲米汁,正與吾性合,吾願事之,他佛不愛也。

  丁謂謫崖州,嘗謂客曰:「天下州郡,孰為大?」客曰:「京師也。」謂曰:「不然,朝廷宰相往往為崖州司戶,則崖州為大也。」聞者絕倒。

  石曼卿善謔,嘗出,禦者失,馬驚,曼卿墮地,從吏遽扶掖升鞍。曼卿曰:「賴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跌碎乎?」

  張逸密學知成都,僧文鑒求見,時華陽簿張唐輔同在客次。唐輔欲搔首,方脫烏巾,睥睨文鑒,置於其首。文鑒大怒,訴于張公。公問其故。唐輔曰:「某方頭癢,取下襆頭,無處頓放,見太師頭閑,遂權頓少時,不意其怒也。」

  王聖美為縣令,尚未知,名謁一達官,值其方與客談《孟子》,殊不顧聖美,聖美竊哂其所論。久之,忽顧聖美曰:「嘗讀《孟子》否?」對曰:「平生愛之,但不曉其義。」曰:「試言之。」曰:「即孟子見粱惠王,便從頭不曉此語。」達官訝之,曰:「此有何奧義?」聖美曰:「既雲不見諸侯,複因何見梁惠王也?」其人諤然無對。

  艾子好飲,少醒日,門人謀曰:「此未可口舌爭,宜以險事怵之。」一日,大飲而噦。門人密袖彘膈,置噦中,持以示曰:「凡人俱五臟,今公因飲而出一髒矣,何以生邪?」艾子熟視而笑曰:「唐三髒尚活世,況四髒乎?」

  陳晟知隆慶府奉新縣,有富人王允,升老而娶妻塗氏,為諸寵所沮,當夜不成婚而成訟。晟判雲:「兩家好夫婦,方結同心;一夜惡姻緣,遽成反目。這場公案,好入笑林。王允升白髮皤然,自謂力微而心壯,塗氏女青春過了,亦須華落而色衰。始焉草草婚姻,終也匆匆聚散。鴛鴦小小思珍偶,輸與少年;鳳凰寥寥不復聞,遂成一夢。」治平中,省試「大舜善與人同」賦。一舉人見黜,心甚不平,其破題雲:「道雖貫于萬世,善猶同於眾人。或有善謔者,謂之曰:「以尿罐對油筒,宜見黜落。」

  梅詢為翰林學士,一日,書詔頗多,屬思甚苦,操觚巡階而行,忽見一老卒臥于日中,欠伸甚適。梅忽歎曰:「暢哉!」徐問曰:「汝識字否?」曰:「不識字。」梅曰:「更快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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