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五雜俎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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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釋氏地獄之說,有抽腸、拔舌、油鍋、火山、刀梯、碓銼之刑,如此,則閻王之酷虐甚矣。即使愚民有罪,無知犯法,聖人猶憐憫之,豈能便加以人世所無之刑,使之冤楚叫號,求自新而不可得哉?蓋設教之意,不過以人世之刑,止於黥、杖、絞、斬、淩遲而極,而犯者往往不顧,故特峻為之說,使之驚懼,而不敢為惡,此亦子產「為政莫如猛」之意也。然張湯、杜周、周興、來俊臣之徒,其獄具慘酷不減地府,而不聞民之遷善改過也。使冥冥之中,萬一任使不得其人,而夜、羅刹得以為政,其濫及無辜,貽害無類,豈淺鮮哉?老氏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世有一種窮奇杌、凶淫暴戾者,即入之地獄而出,其惡猶不改也。小說載:「華光天王之母以喜食人,入餓鬼獄經數百年,其子得道,乃拔而出之,甫出獄門,即求人肉。其子泣諫。母怒曰:『不孝之子如此,若無人食,何用救吾出來?』」世之為惡者,往往如此矣。

  小說野俚諸書,稗官所不載者,雖極幻妄無當,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滸傳》無論已,《西遊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於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華光小說,則皆五行生克之理,火之熾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撲滅,而真武以水制之,始歸正道,其他諸傳記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國演義》與《錢唐記》、《宣和遺事》、《楊六郎》等書,俚而無味矣。何者?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裡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

  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遊戲三昧之筆。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古今小說家,如《西京雜記》、《飛燕外傳》、《天寶遺事》諸書,虯髯、紅線、隱娘、白猿諸傳,雜劇家如琵琶、西廂、荊釵、蒙正等詞,豈必真有是事哉?近來作小說,稍涉怪誕,人便笑其不經,而新出雜劇,若浣紗、青衫、義乳、孤兒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

  戲與夢同,離合悲歡,非真情也;富貴貧賤,非真境也。人世轉眼,亦猶是也,而愚人得吉夢則喜,得凶夢則憂,遇苦楚之戲則愀然變容,遇榮盛之戲則歡然嬉笑,總之,不脫處世見解耳。近來文人好以史傳合之雜劇而辨其謬訛,此正是癡人前說夢也。

  戲文如西廂、蒙正、蘇秦之屬,猶有所本,至於琵琶則絕無影響,只有蔡中郎一人,而其餘事情人物,無非假借者,此其所以為獨俞之筆也。

  胡元瑞曰:「凡傳奇以戲文為稱也,無往而非戲也,故其事欲謬悠而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婦宜夜,而命以旦也;開場始事,而命以末也;塗汙不潔,而名以淨也。凡以顛倒其名也。」此語可謂先得我心矣。然元瑞既知為戲一語道盡,而於琵琶、西廂、董永關、雲長等事,又娓娓引證,辯論不休,豈胸中技癢耶?

  宦官、婦女看演雜戲,至投水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餘謂此不足異也。人世仕宦,政如戲場上耳,倏而貧賤,倏而富貴,俄而為主,俄而為臣,榮辱萬狀,悲歡千狀,曲終場散,終成烏有。今仕宦於得喪,有不動心者乎?罷官削職有不慟哭失聲者乎?彼之慟哭憂愁,不過一時而止,而此之牽纏系累,有終其身不能忘者,其見尚不及宦官婦人矣。然則古之名賢,亦有悲愁拂郁者,何也?曰:「上等聖賢如孔、孟之憂不遇,為道也;其次名賢如屈原、梁鴻之憂不遇,為國也;又其次如退之、子瞻之貶竄,孟郊、賈島之流落,其憂為身命也;若今之世,法綱既寬,山林皆樂,流竄貶謫皆儼然安居高臥,豐衣美食,老死牖下矣,昔人所謂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正謂今日之仕宦言也。而猶戀戀不已,不亦惑之甚乎?

  白樂天抗志辭榮,似知道者,而其詩有曰:「眼前何日赤?腰下幾時黃?」識趣之卑陋甚矣。宋夏侯嘉正常語人曰:「吾得見水銀銀一錢,目制誥一日,死無恨矣。」此正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者。世間乃有此癡心漢,真堪一棒打殺也。

  人若存一止足之心,則貧賤而衣食粗足,可以止矣;富貴而博一官一第,異於凡民,亦可以止矣,流行坎止,聽之可也。若不知足,必滿其願而止,則將相不足必為帝王;帝王不足,必為神仙;神仙不足,必為玉皇大帝;又要超元會大劫之外,方為稱心也,少不如意,憂戚生矣。死生亦然,人之死也,卒然而去,即有天大未了之事,只得舍之而行。若語人以料理諸事,俱畢而後就死,則雖萬有千歲事,無了期也。人能於進退死生,處之泰然,保其必不墮落矣!

  韓侂胄用事時,其誕日,高似孫獻詩九章,每章用一錫字,謂宜加九錫也。辛棄疾以詞贊其用兵,則用司馬昭假黃鉞異姓真王故事。二人皆名士也,乃作此舉動,當時筆端信手草草,惟恐趨承之恐後,豈知其遺臭萬世乎?趙師 鐸之犬吠,程松之獻妾,不足異也。當江陵柄國時,其誕日,有以「天與人歸」四字題冊子送之者,有以禪授廢立命題者,其留奪情之旨,有朕「不日舉疇庸之典」者。當時已作首相矣,又將登庸,非禪位乎?一時臣工以逢迎為戲,諛之惟恐不足,而為人臣子者,受之而不疑,當之而無驚畏之色,是尚可立於天地間乎?

  為大臣者,處盛滿之極,則意念難持;為小臣者,見勢焰之張,則立腳難定。人能不以寵利居成功,如諸葛、汾陽,終無傾覆之理,能不以炎涼為向背,如汲黯、宋璟,豈有冰山之慮哉?勳如博陸,而竟以凶終;才若元柳,而未免濡足。信哉,自立之難也!

  國初各省,試官臨期,所命不拘資次。洪武初,吾閩中一老廣文家居,忽命主某省試,事畢歸家,猶一廣文也,亦不知主試之為榮,所取士子之為門生也。弘正中漸用京官,然王文成以主政丁艱家居,方闋即起,主山東試。其兩京主試,向亦有用本省人者,如嘉靖癸卯則無錫華察,戊午則常熟瞿景淳,辛酉則無錫吳情,皆主南畿試,而情於是科,同邑登榜者頗眾,物論譁然,自此著為令,不用本省人矣。然鄉會一體也,主會試者又安得于四海九州之外別擇一人,使知貢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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