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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國家取士,從郡縣至鄉試,俱有冒籍之禁,此甚無謂。當今大一統之朝,有分土,無分民,何冒之有?即夷虜戎狄,猶當收之,況比鄰州縣乎?且州縣有土著人少,而客居多者,一概禁之,將空其國矣。山東臨清,十九皆徽商占籍。商亦籍也,往年一學使苦欲逐之,且有祖父皆預山東鄉薦,而子孫不許入試者,尤可笑也。余時為司理,力爭之始解。世廟時,會稽章禮發解北畿,眾哄然攻之,上問:「何謂冒籍?」具對所以。上曰:「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大哉王言,足以見天地無私之心也。

  拜主司為門生,自唐以來然矣,策名朝廷,而謝恩私室誠非所宜,然進身之始,不可忘也。士為知己者死,執弟子禮,非過也。至於郡縣之吏拜舉主為門生,則無謂矣。範文正以晏元獻薦,入館終身,以門生事之,蓋感特達之知,非尋常比也。今江南如閩、浙,得薦尚難,至江北部使者,諸差旁午於道,每循故事,列姓名以報,亦稱舉主門生,其恩誼衰薄,視朝夕相臨,遊揚造就者,又逕庭矣。近代惟霍海南韜、張永嘉孚敬不拜主司。然霍亦不受人作門生,永嘉不能也。永嘉登第時,年逾五十,主司見而憫其老也。永嘉憾之,其後大拜,竟不及門雲。

  訓蒙受業之師,真師也,其恩深,其義重,在三之制與君父等。至於主司之考校,一日之遭遇耳。無造就之素也。當道之薦揚,甄別之故事耳,無陶鑄之功也。今人之所最急者舉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時受業之師,富貴之日,非但忘其恩,並且忘其人矣。夫所貴師弟者,心相信也,行相仿也,勢可灼手,則竿牘恐後;門可羅雀,則蹤跡枉絕;甚至利害切身之日,戈可操也,石可下也,何門生之有哉?

  朋友者,五倫之一也。古人之于師友皆恩深義重,生死久要,以臣卿、伯元,一言相許,千里命駕;伯桃、角哀,信誓為期,九原不爽。蓋亦自重其信義,非徒為人已也。降及後世,漸以衰薄,然王陽結綬,而貢禹彈冠,禹錫貶官,而子厚易播;尚有休戚與共之意焉。至今日而死友無論,即生友可托肝鬲者,亦寥寥絕響矣。

  今友誼之所以薄者,由友之不擇也。今之人,少則同塾之友,長則同課之友,又長則有同調、同游之友,達則有同年、同僚之友。然此數者皆卒然而遇,苟然而合,非古人之所謂友也,故其中亦有心相孚行相契者,不過十中之一二。而敗群背義,忄僉薄無行之人,亦已濫竽其中矣。況少之群居,長則必離,窮之追隨,達則必隔,是非毀譽縈其中,世情文罔牽其外,欲其歡然無間,安可得哉?夫士君子處世,而無一二知己之人,可托死生急難者,則又安用此生為矣?故欲全友道,須先擇交。其于同塾、同遊等輩之中,觀其行事、心術灼然無疑者,而後以心許之,勿為形跡所拘,勿為讒毀所,勿為富貴貧賤所移,則庶乎古人之所謂友矣。噫,談何容易!虞仲翔謂「海內得一知己死不恨」,韓昌黎謂「感恩則有之矣,知己則未也」,故士必有一二知己,而後謂之士;亦必僅有一二知己,而後謂之知己;其它市道之交,去來聽之可也。

  今人處貧賤,則氾濫廣交,一切佻闥駔儈皆與遊處;及富貴之日,則疾之如仇,逐之如虎,惟恐其影響之不幽。此雖友之無良,而對面雲泥,亦已甚矣。況其意不過為保富貴計耶?余筮仕佐郡,相知者以絕交為急務,餘戲謂:「朋友,五倫之一也。使窮時之友可絕,則窮時之父子、夫婦、兄弟皆可絕矣。」然余卒坐左遷,而後聞善宦者,其母詣之而不得見,兄弟往而被逐,始知前言亦有行之者矣,非戲也。

  自唐以前,最重門族;王、謝、崔、盧,擅名弈世。其他若滎陽之鄭,隴西之李,雖皇族國戚,不敢與之爭先,以侯景之篡逆,欲求婚王、謝而不可得,薛宗起以不入郡姓,碎戟請死,蓋流品若是之嚴也。其後貞觀、開元,屢加摧抑,而族望時尚,終不能禁婚姻嫁娶,必取多貲,故李楨謂爵位不如族望,官至方嶽,惟稱隴西。然士貴自立何如耳,如其人,則鰥夫岩築,可以登庸。彼王之莽也,李之陵也,獨非望族耶?而名辱行敗,玷宗多矣。宋以後漸所不論,至今日縉紳君子,有不能舉其望者,亦可怪也。

  三代以前,因生賜姓,胙土命氏,故姓氏分而為二。男子稱氏,婦人稱姓。氏所以別貴賤,姓所以別婚姻也。然亦有一氏而分為數姓者。三代而下,姓氏合矣。其同出而分支漸繁,愈不可考矣。春秋之時,善論姓氏者,魯有眾仲,晉有胥臣,鄭有子羽,而其他之子無稱焉。溯流窮源,若斯之難也。世遠人亡,文獻無征;兵革變遷,家國更易;故名世君子,至有不能舉其宗者,勢使然也。然與其遠攀華胄,牽合附會,孰若闕所不知,以俟後之人?故家譜之法,宜載其知者,而闕其疑者。漢高祖為天子,而其祖弟呼豐公母為昭靈後而已,名字不傳也,蓋尚有古之遺意焉。

  今世所傳「百家姓,」宋時作也;故以趙、錢為始。豈吳、越之臣所成耶?我朝吳沉等進千家姓,以「朱承天運」為始,其中有怪僻不經見者,而海內之人又有出千家之外者,惜當時儒臣未能遍行天下廣搜之也。漢穎川太守聊氏有萬姓譜,今不復見;近時吳興淩氏有萬姓統譜,第恐其學識尚有限耳。

  夷狄之中,極重氏族,如契丹唯耶律氏與蕭氏世世為婚姻,天竺則以刹利、娑羅門二姓為貴種,其餘皆為庶。庶姓雖有功,亦甘居大姓之下。其它諸國莫不如是。故唐以後之重門地,亦蹠拔氏倡之也。禮失而求之四夷,殆謂是耶?

  州先生以王、謝為望族,而謂謝安能比王。王,大也;謝有衰謝之義。此語太近兒戲可笑。然餘亦有語複之曰:王者,大也,滿則招損;謝者,遠也,謙則受益。天道惡盈而流謙,于王、謝宜何居焉」不知先生九京,亦有以難餘否也?

  今世流品,可謂混淆之極,婚娶之家,惟論財勢;耳,有起自奴隸,驟得富貴,無不結姻高門,締眷華胄者。余嘗謂彼固侯景、李建勳之見,而為名族者,甘與秦、晉而不恥,何無別之甚也?余邑長樂。長樂此禁甚厲,為人奴者,子孫不許讀書應試,違者必群擊之。餘謂:此亦太過!國家立賢無方,即奴隸而才且賢,能自致青雲,何傷?但不當與為婚姻耳。及之新安,見其俗不禁出仕而禁婚姻,此制最為得之。乃吾郡有大謬不然者,主家淩替落薄,反俯首於奴之子孫者多矣,世事悠悠,可為太息者此也。

  婚姻不但當論門地,亦當考姓之所自。如姚、陳、胡、田,皆舜之後;姬周、魯、衛、曹、鄭,皆武王之後,俱不宜為婚,其餘可以推類。又歷代有賜姓者,如項伯、婁敬,皆從劉,徐 埂、安抱玉皆從李之類也。有改姓者,如疏廣之後改為束,唐穀之後改為陶之類也。有杜撰者,京房推律而定為京氏,鴻漸筮易而定為陸氏之類也。有支分者,如趙括之後,因馬服而為馬;李陵之後,因丙殿而為丙之類也。充義至類,別嫌明微,甯過於嚴,毋傷于苟。婚姻人道之始也,加慎焉可也。

  古人喪禮,為父斬衰三年,而父在,為母不過齊衰期而已。此雖定天地之分,正陰陽之位,而揆之人子之情,無乃太失其平乎?子之生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要之,母之夠勞,十倍于父也。夫婦敵體,無相壓之義,以父之故,而不得伸情於母,豈聖王以孝治天下之心乎?且父母為長子齊衰三年,而子于母反齊衰期,亦倒置之甚矣。此禮三代無明文可考,或出漢儒杜撰,未可知也,而舉世歷代無有非之者。至我國家始定制,父母皆斬衰三年,即妾之子亦為所生持服,不以嫡故而殺,此聖祖所以順天理,達人情,自我作古,萬世行之可也。

  古者,嫂叔不相為服,所以別嫌也,然兄弟同室,一居杖期之喪,而一緇衣玄冠,不惟禮有不可,亦心有不安矣。我國家定為五月之服,其於情禮可為兩盡。又古者有服內生子之禁,今亦無之。夫喪不處內,此自孝子之心,有所不忍耳,禁之無為也。律設大法,禮順人情,如我國家之制,可謂兼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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