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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立新法,引用小人,卒致宋室南渡,其禍烈矣。而其初不過起於執拗之一念,蓋《孟子》所謂訁也訁也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者,當時亦但以快一時之意,而不虞其害之至此極也。近來名公清貞苦節,天下想望其風采,及其得位行事,動與世齟齬而不相入,乃其自信愈篤,而人之攻之也日益甚,終不能安其位而去,雖詆訶者太過,而亦有以自取之也。

  顧佐為都禦史,疾惡如仇,百僚莫敢闖其居者,待漏朝房,至比鄰十餘室無人聲,其風采可想見,然似亦過矣。近代如海瑞在留都總憲,諸禦史不敢私市一物,卒之日,布被蕭然而已,其清而狷,其天性也。然撫金陵時,所行過當者甚多,下弗堪也。亦有必不可行者。每官舫行,限以拽夫十五名而止,一日行部,入淺河,舟膠中流,數日不能前。迎送之禁既嚴,廩既俱絕,不得已自發白鏹,雇舁者,乃得行。其在南吏部日,中道有訴冤者,輒受其詞,歸行之司屬。司屬以非職掌,不受也。行之法司,法司以非通政司所准,不受也,乃取而焚之。其苛碎類若此。然海公精力幹辦,尚能必行其意,後人效之,一步不可行,而物議沸矣。

  唐、宋百官,入朝皆乘馬,宰相亦然。政和間以雨雪泥滑,特許暫乘轎,自渡江後,俱乘轎矣。蓋江南轎多馬少故也。國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許乘轎,三五十年前,郎曹皆騎也。其後因馬不便,以小肩輿代之,至近日遂無複乘馬者矣。晉江李公為宗伯時嚴禁之,然終以不便,未久即複故。蓋乘馬不惟雇馬,且雇控馬持杌者反費於肩輿,不但勞逸之殊已也。

  國初進士皆步行,後稍騎驢。至、弘、正間,有二三人共雇一馬者,其後遂皆乘馬。余以萬曆壬辰登第,其時郎署及諸進士皆騎也。遇大風雨時,間有乘輿者,迄今僅二十年,而乘馬者,遂絕跡矣,亦人情之所趨。且京師衣食於此者殆萬餘人,非惟不能禁,亦不必禁也。

  宋趙清獻公有《禦試日記》一卷,蓋嘉祐六年禦試進士,公時為右司諫,與賈直孺、範貫之皆充編排官,所記自二月二十六日起,至三月初九日止。駕幸考校所者二,幸覆考所者四,幸詳定所者二,幸編排所者一。雖上巳、寒食休暇之辰,孜孜不廢訓敕,勞賜茶果酒肴,無日無之。當時仁宗在禦已四十年,而猶慎重勤若此,亦足見作人之盛心,有終之懿軌矣。國朝禦試進士,惟以三月十五日,而十八日傳臚,二十二日謝恩,故事,上皆視殿。自永陵之末,高拱不出,近日遂習以為常矣。至於撤禦膳,賜考試官,則間一行之。如嘉靖之壬戌,隆慶之辛未,萬曆之癸醜,是時慈溪、江陵、福清三公皆受主眷最隆,故有殊典,非例也。

  唐時進士及第,醵金為曲江之會,即于同年中選最年少者二人為探花,使世謂之探花郎。今以一甲第三為探花,不知起於何時。而以第二為榜眼,其名尤俗。宋時及第,不拘人數,遇非常恩澤,有一榜盡賜及第者,亦有隨意唱一甲至三百二名方止者。放進士,至五甲而止,本朝止於三甲。而一甲入史館,二甲授六曹,三甲出為郡縣,其迥別不啻雲泥。然故同籍之誼,寢以衰薄矣。

  唐時進士,榜出後,便往期集院,醵金宴賞,於中請一人為錄事,二人為探花,其他主宴、主樂、主酒、主茶之類,皆同年分掌之,廣征名伎,窮搜勝境,無日不宴。至曲江大會,先牒教坊,奏請天子,禦紫雲樓以觀,長安士女,傾都縱觀,車馬填咽,公卿之家,率以是日擇婿焉。蓋不惟見聲名文物之盛,豐亨熙豫之景,亦以人臣起韋布,登青雲,故慎重其事,以誘掖獎勸之也。今裡中兒入泮宮,補弟子員,猶簫鼓旌旗,ピ赫閭裡,而登第之日,儼列而進,分隊而退,客邸蕭然,親朋嘿坐,桂玉莫惜,征責捆集,而當事者,動欲禁諭之,約束之,稍涉輕肥,便滋物議,此於士子之動心忍性不為無裨,而國家右文賓興之大典亦稍輕矣。譬之貧家娶婦,合巹未畢,遽令造飯緝麻,一不當意,聲色相加,此雖教婦之道,而非攝盛之禮也。

  唐時舉進士,自狀元以下,皆以勢力遊揚得之。以摩詰之才,不難作梨園子弟,以幹公主;及其末也,裴思謙紫衣懷閹豎之刺,求狀元及第,而試官不敢違,奔競之風,於斯極矣。武陵之薦杜牧,黃裳之訪尹樞,雖憐才之盛心,而終非公慎之懿矩也。至於宋而漸密矣,然猶有玉山之援故人,子瞻之私方叔也。至國朝而禁令益嚴,二百年來,法度之至公至慎者,獨此一途耳。

  唐時士子入試,皆遍謁公卿,投贄行卷;主司典試,亦必廣訪名流,旁搜寒。如王起放榜,先問宰相所欲;沈絢主春闈,承其母命,與宗人及第;牛庶錫贄卷,蕭昕要令首拔;至於鄭薰錯認顏標,雖被冬烘之誚,亦不失為激勸之盛心也。宋初舉人被黜者,猶得擊登聞鼓聲冤。上命重試必多見收,當時謂之還魂秀才,蓋其法綱猶寬,疑議亦少,至國朝而禁令之嚴極矣。迨夫近日,則投刺及門,皆為請謁;知名識面,盡成罪案;上之防士,如防夷虜;而旁觀之伺主司,如伺寇盜,舉蕩平正直之朝,化為羊腸荊棘之路;以登賢<頁>俊之典,變為防奸明刑之獄;雖士習之漸靡有以致,然而刻核太過,于拔茅連茹之初心,亦稍悖矣。

  洪武丁醜,會試天下,進士已定,因所取多南人,士論不服,始命重試,取韓忠克等。而先中者,及考官劉三吾等,皆得罪。弘治己未會試,程敏政典試,給事中華昶劾其鬻題與徐經、唐寅等,及揭曉,林廷玉又論之,於是命李東陽重閱,而黜經、寅等十餘人,敏政亦坐罷歸。今萬曆庚戌,湯賓尹為房考,越房取韓敬為第一,言官論之不已,但終無佐證,韓與湯皆坐褫職。而場中越房取者尚有十七人,言者並及之,於是行原籍,取所中朱卷,會九卿台省覆閱之,然俱無他故,不能深入也。此事蓋三見矣,而庚戌為甚。蓋議論紛紜不一,越三四年,始定其中十七人,蓋多知七人名士雲。

  宋初進士科法制稍密,執政子弟,多以嫌,不令舉進士,有過省而不敢就殿試者。慶曆中王伯庸為編排官,其內弟劉原父廷試第一,以嫌自列,降為第二。今制惟知貢舉典試者,宗族不得入,其它諸親不禁也。執政子弟擢上第者,相望不絕,然顧其公私何如耳。楊用修作狀頭,天下不以為私也,至江陵諸子,文皆假手他人,而相聯登高第,可乎?萬曆癸未,蘇工部浚入闈,取李相公廷機為首卷,二君蓋同筆研、桑梓,至相善也。然蘇取之而不以為嫌,李魁天下而人無間言,公也。庚戌之役,湯庶子賓尹素知韓太史敬,拔之高等,而其後議論蜂起,座主門生皆坐褫職。夫韓之才,誠高而湯之,取未為失人,但心跡難明。卒致兩敗俱傷,亦可惜也。然科場之法,自是日益多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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