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五雜俎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
為令者有八難:勤瘁盡職,上不及知,而禮節一疏,動取罪戾,一也;百姓見德,上未必聞,而當道一怒,勢難挽回,二也;醇醇悶悶,見為無奇,而奸駔蜚語,據以為實,三也;凋劇之地,以政拙招尤,荒僻之鄉,以疏逖見棄,四也;上多所喜,多見忌於朋儕,小民所天,每見仇於蠹役,五也;繭絲不前,則責成捆至,苞苴不入,則蔞菲傍來,六也;宦成易怠,百里半於九十,課最易盈,銜蹶伏于康莊,七也;剔奸厘弊,難調駔儈之口,杜門絕謁,不厭巨室之心,八也。至於郡守禮貌稍殊,白黑難溷,雖百責攸萃,數令稍易,然時有漏綱於吞舟,而負冤於覆瓿者,此仲翔、敬通所為仰天長歎也。 監司之臧否屬吏,蓋亦難矣。粉飾者見賞,則暗修者弗庸;迎合者受知,則骨梗者蒙棄;搏擊者上考,則長厚者無稱;要結者得,則孤立者無譽;畔援者承旨,則寒微者自疏。至於資格一定,則舍豺狼而問狐狸;意見稍偏,則盼夜光而寶燕石。故下吏之受知長官,有難於扣九閽者。昔王荊公為幕職,讀書達旦,猶不為韓魏公所知,況其他乎? 宋劉亻冉為陝州參軍,居官貧甚;及歸,賣所乘馬為糧,跨驢而歸。魏野贈以詩雲:「誰似甘棠劉法掾,來時騎馬去騎驢?」及真宗封禪,求野著作,得此詩,即拜亻冉為京官。噫,今之小官如亻冉者,難矣。然不可謂無其人也。但送行之詩,多浮其實,有如野之不阿所好乎?而貝錦一成,泣血剖心,上人終不見信,如宋真宗者,今監司千萬中無一人也。 古人長官之待僚幕,真如父子兄弟,絕無崖岸之隔。如晉時庾亮登樓,共諸從事踞床嘯傲,桓宣武直入謝太傅室中,至為狂司馬所逼,入內避之。然此猶遠事也。宋歐陽公在西京幕職,與諸名士終日游山,時錢思公為守,至攜酒,遣歌伎迎勞,何嘗稍以勢分自居,而亦何嘗失時廢事也?今太守二千石下,視丞判司理已如雕之挾兔,而瑣屑脂韋之輩,趨承唯諾,惟恐不及,雖雲同寮,已隔若殿陛矣。況上而藩臬,又上而部使者乎?上下相臨,儼若木偶,魚貫而進,蒲伏而退,其有賜清坐,假顏色者,即詫以為國士之遇矣,敢與之抗是非,爭可否哉?禮文進退之節,平反出入之間,一失其意,朝白簡而夕報罷矣。故仕路相戒:「天子之逆鱗易犯。而上官之意指難違。」古人所謂善事上官,無失名譽者,亦有激其言之也。 藩司之職,即行中書省之別名也。臬司則漢之刺史,宋之提刑也。但昔之權重可以巡曆黜陟,二千石以下皆得易置。國朝自有巡按禦史之設,而提刑之權輕矣。其分司於外者,雖時一舉行,不過循襲故事耳。其後以藩司分轄各郡為分守,臬司轅者為分巡。蓋藩臬之長,以地遙不能周知。而歲時複有祝厘入覲之役。遷徙事變之故,非分司不足用也。自萬曆壬辰以後,天聽稍高,銓補之牘,不時得請,藩臬十七空署,事多兼攝,而民愈不便矣。 宋樞密使最尊,其事權、禮遇與宰相等。當時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謂之兩府。國朝兵部,僅在六卿之列,而永、宣之朝,大司馬如馬公文升、劉公大夏,時與輔臣同參密議,蓋雖與相臣有間,而其權亦與塚宰埒矣。但既為宰相,自當兼管文武,乃與樞密分權,此宋制之失也。 六卿之序,唐則吏、禮、兵、民、刑、工,貞觀改吏、禮、民、兵、刑、工。宋初以吏、兵、戶、刑、工、禮為坎,至神宗始定吏、戶、禮、兵、刑、工,蓋用《周禮》之序也。今雖沿宋制,而清貴之秩,吏之下則禮,禮下則兵,兵下則工,工下則戶,戶下則刑,至於都察院,雖居六卿之下,而權勢與吏部埒。百年以前,尚無定序,今則一成而不可變矣。 太祖誅胡惟庸後,罷丞相不復設,而以九卿分治,凡事可否,聽自上裁,當時豈有內閣,及票本之事哉?永樂初,以萬機多故,於詞臣中選數人入閣辦事,軍國重事,面與商確,而當時九卿,亦召預議,不獨閣臣也。其後稍倦勤,遂令票擬以進,習以為常。三楊當英廟之初,主少國疑,權由已出,天下遂以相名歸之,而實非也。夫以大學士為相,則學士不過詞林殿閣之職,秩止五品,非相也;如以處百僚之上,則其尊多由兼官,或六卿,或宮保,非本等職業也。票擬不過幕賓記室之任,可否取自朝廷,何權之有?而其後如分宜、江陵之為者,如猾吏之市權,竊之也,非真權也。唐、宋宰相,禮絕百寮,坐中書堂行事,自九卿而下,進見皆省吏高唱,鞠躬而入揖;及進茶,皆抗聲贊喝。待制以上,見則直言某官,皆于席南橫設百官之位,不迎不送。其尊如此,黜陟予奪,無一不自己出。如申屠嘉廷辱鄧通,蘇良嗣笞薛懷義,趙普按誅陳利用,韓琦立召任守忠,此宰相之權也。今之權皆已散而歸之大小九卿,而閣臣之門欲笞一人而無 怵,每日坐容膝之地,晨入酉出,啄息不休,退居邸第,丞郎皆與抗禮,迎送僕僕,安在其為宰相也?但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萬幾,悉經心目,上之禮眷,殊於百辟,於是人始以為天下事無一不由閣臣定者,而不知閣臣票擬悉據九卿之成案,不敢增一毫意見,不敢逾尺寸成規者也。夫無宰相之實而冒宰相之名,不能行宰相之事而天下必責以宰相之業,故今之為閣臣者,亦難矣。愚嘗謂永熙宣弘之朝。若三楊劉謝等。得君行道,言聽諫從,是以閣臣而做宰相之功業者也。嘉、隆以來,若分宜、新鄭、江陵等,廣布爪牙,要結近侍,是以閣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至於今日,主上神聖威福,既不可竊,而上下否隔,功業又不可就,且議論繁多,動輒掣肘,其不以身為射的,則幸矣。救死之不贍,而何暇治天下哉? 史稱姚崇為救時之相,夫救時之相豈易得哉?世衰道微,主德不聰,奸究潛伺,幾務業脞,百姓流亡,即以伊、周處此,亦不過成得救時二字耳。相之治國,如醫之治病也。其人強壯無疾,則教以珍攝保養,無所事事之方;若病勢已深,急當治標,雖有盧、扁,亦必針石湯炙之劑;可謂其非神醫,而僅為救病之醫哉?宋儒敢為高論,而輕薄世務,乃於干戈雲擾之際,猶以正心誠意之說進,譬之垂絕之人,教以吐納隳引之方,足以速其死而已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