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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卷十四·事部二

  人之難知也,聖人猶然,歎今之取士也,以文章,而紙上之談,不足憑也。程官也以功狀,而矯誣之績,不足信也。采之於月旦,而沽名者進矣;核之於行事,而飾詐者售矣。居家而道學者,大盜之藪也;居官而建言者,大奸之托也。嗚乎!世安得真才而用之。

  亂世之奸雄,其才必足以自文;貪得之鄙夫,其術必足以自固。故干紀濟惡者,皆世所謂才士也;吮癰舐痔者,皆世所稱善人也。

  任大臣,則當略其小過;用大才,則當寬其小疵。以吏事責三公,非禮貌之體也;以二卵棄干城,非駕馭之術也。

  告令煩者,官必茸;禮數多者,人必險陂;議論繁者,事必無成;言語躁者,學必不固。

  郡縣之間,功令瑣屑,故外宦不若內宦之逸也;朝廷之上,事體掣肘,故內事不如外事之辦也。故旅進旅退,與世浮沉,則金馬門盡可避世全身。如欲建尺寸之豎,上有實政,而下蒙實惠,則非外吏不可。

  台諫雖以風聞言事,然輕以贓私,汙人名節,則過矣。縱使有而發其陰私,已非厚道,況以傳聞曖昧之事,或愛憎毀譽之口,而妄加誣衊乎?宋人小說載台諫當上殿,未有題目,五更不寐,平生新舊,一一上心,有鄉人來訪,延款殷勤,而翌日即上彈章者,乃知此風,其來已久。

  從來仕宦法罔之密,無如本朝者。上自宰輔,下至驛遞巡宰,莫不以虛文相酬應。而京官猶可,外吏則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過已往之舊牘,歷年之成規,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責下,則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虛文應之;一有不應,則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繩以法矣。故郡縣之吏,宵旰竭蹶,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職此之故也。

  上官蒞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諭,謂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襲舊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於參謁有禁,饋送有禁,關節有禁,私訐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華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職?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至於文移之往來,歲時之申報,詞訟之招詳,官評之冊揭,紛遝重積,徒為鼠蠹,薪炬之資,而勞民傷財,不知紀極,噫、弊也久矣!

  唐、宋以前,不禁本地人為官,如朱買臣即為會稽太守。宋時蔡君謨,莆人,而三仕於閩。我國家惟武弁及廣文不禁,其外則土官與曲阜令耳,然亦不聞以鄉曲故,法令不行也,不知文職何故禁之?永樂中,邵圮以浙人巡按兩浙,則知國初尚無此禁也。南贛開府,兼制閩、廣,然蒙慎以廣人,余從祖傑以閩人,皆嘗為之。蒙不知雲何,從祖當時已有稱不便者。一二驕恣家奴且挾勢不避監司矣,不如引嫌之為愈也。又河道總督制及浙西,而潘季馴以浙西人為之,每行文移于監司守令,常有格不行者。古法之不可行於今,此其一端也。

  地方若省冗官,十可去其二三。居官若省冗事,十可去其六七。京師之民最繁雜,事最猥瑣,而官常有餘閒者,虛文省也。只以人命一事言之,京師有殺人者,地方報之,巡城禦史行兵馬司相視其情真者,即了矣。有疑不決,然後行正官檢視,獄成上疏,下之法司,一讞而畢矣。外藩則不然,地方報縣,先委尉簿相視,情真而後申府。府有駁,再駁而後申道。道有駁,再駁而後詳直指。其間一檢不已,再檢不已,比至三檢,所報分寸稍異,又行覆檢,遂至有數縣官會問者,數司理會問者,數太守會問者;而兩造未服,爭訟求勝,自巡撫中丞,直指使者,藩臬之長,守巡二道,隔鄰監司,紛然批行解審。及至獄成,必曆十數問官,赴十數監司,而上人意見不一,好作聰明必吹毛求疵,駁問以炫已長。迨夫招成不變,而死者已過半矣。況轉詳又有京駁審錄,又有矜疑恤刑,至部又紛紛告辯,卒有元兇未正典刑,而中正親屬相望告斃者。至於官徇私而曲斷,吏受賕而寢閣,優柔不斷者,動必經年,遷轉不常者概行停止,其害又難以枚舉也。嗟夫!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故不省虛文,而望事集民安,此必無之事也。

  國家于刑獄一途,倦倦留意,不啻三讞五覆,而往往有負屈以死者。如往歲荷花之冤,甚與宋墨莊所載沉香事相類。此皆初問之官不能用心細察而草草下筆,其後遂一成而不可變耳。又有人作聰明,專以平反為能者。如山西趙思誠,初任萊州司理,雪一冤獄得名,拜諫議,後出為監司,一應強盜殺人之獄,皆以為誣,悉縱之,此則以意為輕重者也。

  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饒他一下,地饒他一下,我饒他一下。」應笞一百者止九十七,杖亦如之。此雖仁心,亦近於戲矣。我國家絞之上有斬,有淩遲,而自流罪以下,有《大誥》者減一等,蓋當時頒《大誥》於天下,欲人人習之故也。後世相仍,一概減等,而遇熱審尺恤刑之期,又減一等。每歲決獄,多時降旨停免,故以詿誤,陷大辟者多老死園土中,此亦法中之仁也。

  為守令者,貪污無論,已上者,高談坐嘯,而厭薄簿書,此一病也。次者,避嫌遠疑,一切出內,概不敢親,此亦一病也。而上之人,其疑守令甚於疑胥役,其信奸民甚于信守令,一切錢谷出入,俱令裡役自收,而官不得經手,此何裡役皆伯夷,而守令盡盜蹠也?事有違道以干譽者,莫此為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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