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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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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光武好圖讖,至用三公,亦以《讖書》決之,尹敏遂因其缺而增之,曰君無口為漢輔,帝雖責之而竟不罪也。《讖書》,今世所禁不知作何狀,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堪輿家常引讖語,附會吉地,以為讖地,亦竟不知其所從出,強半杜撰之詞耳。今世所傳有推背圖,相傳李淳風所作。以古帝王世次,其間先後錯亂,雲是宋太祖欲禁之不可,乃命取而亂其序並行之,人見其不驗,遂棄去。然多驗於事後,雖知之何益?聖人所謂「百世可知者」,豈是之謂哉? 東漢至三國,罕複名者,莽禁之也。秦以前複名蓋寡,然僑如、無忌、去疾之類,往往見於經史。而二名不偏諱之義,三代已有之,則亦何嘗以複名為非也?王莽矯誣,遂著為禁令。至諷匈奴亦上書更名,可笑甚矣。乃其法亦行之二百餘年,何耶?今時則複者十七,亦以歲久人繁,易於重犯故耳。且使子孫不偏諱,未為不可也。 周公謹《癸辛雜識》載先聖初名兵,已乃去其下二筆,此事並無所出。按先聖因母禱於尼丘而生,故名丘,字仲尼,豈有名兵之事?誕妄甚矣。 古之命名者,不以郡國,不以山川,不以鳥獸惡疾,然亦有不儘然者,即周公子已名禽,宣尼子已名鯉矣。此蓋為人君言之也。人君之名當使人難知而易避,不然者,則當申臨文不諱之令。夫減損點畫,猶之可也,至並其音而更之,使千古傳襲,恬不知改,若莊光之為嚴光,玄武之為真武也,可乎? 宋時避君上之諱最嚴,宋板諸集中,凡嫌名皆闕不書。如英宗名曙,而署樹皆雲嫌名,不知樹音原不同曙也。欽宗名桓,而完亦雲嫌名,不知完音原不同桓也。仁宗名禎,而貞觀改作正觀。魏徵改作魏證,不知徵、禎不同音也。又可怪者,真宗名恒,而朱子于書中有恆獨不諱,不知其解。或以親盡而祧耶?至於胤義二名,其不諱宜矣。 陶谷原姓唐,因避石晉諱而改。真德秀原姓慎,因避孝宗諱而改。夫以君父一時之諱,而更祖宗百代之氏,不孝孰甚矣?陶不足責也,而西山大儒乃為此耶? 宋人高自誇詡,毀譽失實,如韓、範二公,將略原非所長;元昊、跳樑二公,心力俱憊尚不能支,而乃有西賊破膽之謠。王安石剛愎自用,亂天下國家,其罪不在蔡京,童貫之下,而引入名臣之列。張浚志大才疏,喪師辱國,劉琨、殷浩之儔也,而盛稱其恢復之功,比之諸葛武侯。及其叔季,如楊龜山、魏了翁者,空言談道,豈真有撥亂匡時之略,而猶惜其不見任用,寧非啖名之過哉?吾謂宋之人物,若王沂公、李文正、司馬溫公之相業,寇萊公、趙忠定之應變,韓魏公之德量,李綱、宗澤之撥亂,狄青、曹瑋、岳飛、韓世忠之將略,程明道、朱晦庵之真儒,歐陽永叔、蘇子瞻之文章,洪忠宣、文信國之忠義,皆灼無可議,而且有用於時者,其它瑕瑜不掩,蓋難言之矣。 《易》之卦,以眾君子而去一小人,在決之而已,故謂之。宋當元豐、元之時,君子多而小人寡,乃議論不斷,自相矛盾,使小人得乘間而進;及其敗也,反謂熙寧之禍,吾党激成之。譬之賊勢猖獗,主將首鼠,致敗而反咎力戰者,以為挑釁生事,不亦愚之甚哉? 性有善惡之言,未甚失也,而《孟子》力排之;《反經》合道之言,未甚失也,而宋儒深非之,皆矯而過正矣。古之行權者,如湯、武之放伐,伊霍之遷易,周公之誅管、蔡,孔子之見南子,何嘗不與經相反?經者,權之對也,不反則不為權矣。然反而合道,不失其經,《易》所謂「萬物暌而其事類」者也,此語何足深非,又何必抵死與辯耶? 宋儒若明道、晦庵皆用世之真才也,雖有迂闊,不失其高,下乎此者,不敢知也。如朱子論周益公雲:「如今卻是大承氣證,卻下四君子湯,雖不為害,恐無益於病。」即此數語,朱之設施可知矣。伊川見人主折柳條,便欲禁制之,說書時顏色莊嚴,儼以師道自處,此即子弟如是教之,亦苦而不入,況萬乘之主哉?陸秀夫於航海之日,負十歲幼主,而日書《大學衍義》以講,不知何為?近於迂而愚矣。聖人之談道,皆欲行於世也。《大學》說明德,便說新民;《中庸》說中和,便說位育;孔子一行相事,便墜三都,誅少正卵,更無複逡巡道學之氣;顏淵問為邦,孔子便以四代禮樂告之,何當又以克巳複禮,使之教百姓耶?宋儒有體而無用,議論繁而實效少,縱使諸君子佈滿朝端,亦不過議複井田封建而已,其於西夏、北遼,未必便有制馭之策也。 唐虞三代君臣之相告語,莫非危微精一之訓。彼其人皆神聖也,故投之而即入,受之而不疑。下乎此者,便當納約自牖。就其聰明之所及而啟迪之,如教子弟然。夫子于顏、曾,不絕克復一貫之訓,而于伯魚,不過學《詩》學《禮》而已,因其材也。故主有所長,則就其長而擴之;主有所短,則就其短而翼之。時當治平,則當陳潤色之略;時值喪亂,則當先救正之方。使之明白而易曉,簡易而可行,求有益於世而已。宋人守其所學,必欲強人主以從已。若哲、徽、寧、理,皆昏庸下愚之資,而嘵嘵以正心誠意強聒之,彼且不知心意為何物,誠正為何事。若數歲童蒙,即以左、國、班、馬讀之。安得不厭棄也? 事功之離學術,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詩書;學術之離事功,自宋始也,務虛言而廢實用。故秦雖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雖治而不振,虛言之害也。 甚矣,宋儒之泥也。貶經太過者,至目《春秋》為爛朝報;信經太過者,至以《周禮》為周公天理爛熟之書。不知《春秋》非孔子不能作,而《周禮》實非周公之書也。至歐陽永叔以係詞非孔予之言,抑又甚矣。 古人五十服官,六十懸車,其間用世者才十年耳。夫以十年之久,而欲任天下事,揚曆諸艱,無乃太驟乎?噫,古之人論定而後官之,非官而後擇也。隨才授官,終於其職,無序遷例轉也。夫人各舉其職官,各得其人,十年之間,治定而功成矣。今之仕者,議論繁多,毀譽互起,循資升降,既不勝其患得患失之心。任意雌黃,又難當夫吠形吠聲之口。曆官半世,而尺寸未聞;立身累朝,而夷蹠不定:是用世之具與官人之術,兩失之也。 今之仕者,甯得罪於朝廷,無得罪於官長;甯得罪於小民,無得罪於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盜批鱗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彌縫之術。惟官長、巨室,朝忤旨而夕報罷矣,欲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古人相者,病于怙權;今之相者,病於無權。其病均也,然甯以怙權而易相,無以抑相而廢權。相者,下天子一等耳。以天下之重,兆民之眾,而責之一相,不假以權,權將安施哉?堯拔舜於畝畝之中,誅四凶,進元愷,惟其所為耳。下此即桓公之于仲父,昭烈之于武侯,符堅之于王猛,猶然也。而國治民安,天下萬世不以為非,自末代君臣,上疑其下,下亦自疑,既不能擇其賢否,又不能畢其才用,天子既從中沮之,群臣又從旁撓之,求安其身,不可得也。何暇治天下哉? 上世之人,善善長而惡惡短。中古之人,善惡相半。至於今日,則眾人之所譽,不能當一人之所毀也;百行之盡善,不能當一節之少瑕也。譽者不以為賢,而毀者必以為不肖也;善者不過一時之揄揚,而瑕者遂為終身之口實也。有始譽而終毀之者,未聞既毀而肯譽之者也;有始賢而後言其改節者,未聞始不肖而後許其自新者也;有聞人過而終身毀之者,未有聞人善而終身服之者也。噫!其亦末世之民也已。 進賢退,不肖,均也。論其等分,則進賢宜多於退不肖。如人之養生,進粱肉之時多,而下藥石之時少也。今之薦賢者,則謂之市恩,謂之植黨。即不然,亦以為循故事,塞人望而已。至於攻擊醜詆,不遺餘力,穢行俚言,累累薄紙,初若令人怒髮衝冠,不可忍耐,久亦習以為常矣。不但言人者顰笑都不由中,而被其言者,亦恬不以介意矣。噫,禮、義、廉、恥,國之四維,臣子比肩立朝,而令尋常得恣口污蔑之,其究也,使人頑不知恥,而砥礪之道喪矣。且也人不復以指摘為羞,則言者愈輕;言者愈輕,則聽者愈無所適從,而大貪巨駔,潛入其中,不復之能辨矣。為國家慮者,不能不為之三歎也。 漢陰丈人聞桔槔之說則忿然作色,謂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師金語子夏以桔槔,則謂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均一桔槔也,在人引之則為機心,在從人所引,則可免罪,今之人,引人者乎?抑為人所引者乎?不可不辨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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