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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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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昌黎詩雲:「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詩成使之寫,亦足張吾軍。」夫世豈有不識字而能書者?抑昌黎之所謂識字,非世人之泛然記憶巳也。漢儒之訓詁,極其宏博,而獨稱子雲識字,至使四方學者,載酒以問,此其學豈淺鮮者?唐王起於世間字,所不識者,惟《八駿圖》中數字,則識字良亦不易。而昌黎之詩,動用僻字、古韻,至今,千世之下讀之尚不盡識,何況阿買也? 吳孫休為四子作名字,皆取難犯。л(灣)字曰м(迄),{臾}(觥)字曰о(賢),■(莽)字曰р(舉),■(褒)字曰■(擁),此與八駿圖中離(泰){刀ぁ}(丙)二字相類,亦好奇之過矣。唐武后命宗楚後制十二字: 曌(照)、■(天)、■(地)、■(日)、囝(月)、□(星)、■(君)、ы(臣)、■(除)、■(載)、■(年)、缶(正)。而見它書者又有■(人)、重(證)二字。南漢劉岩制Ζ(儼)字為名,效顰轉甚。余觀《餘冬序錄》載宋人有{不長}(矮)、{不食}(齋)、■(穩)、{大坐}(穩)、亻小(弱)、{不大}(勒)、{不生}(終)、{不行}(臘)大(大)、{石山}(勘)、閂(■)、氽(游)、{水人}(沒)、<門人>(嚇)、<毛口>(胡)、{此十}(慣)等字,蓋俚俗之談,杜撰以成字耳,豈六書之正哉?今人俗字有夯(和切朗)、歪(和切乖)、{田女}(少)、{欽手}(欽去聲)、找(爪)、幫(榜聲平)、牮(箭)、芏(苦)等字,然多見之俗牒耳。餘觀《海篇》直音中所載,視《說文》不啻百倍,蓋人以意增減之,無非字者,恐將來字學從此益淆亂矣。 《樂善錄》載:「趙韓王病,遣道士上章,神以巨牌示之,濃煙罩其上,但末有火字。趙聞之,曰:『此必秦王庭美也』。」餘按美字從羊,從大,非火也。豈神明亦不識字耶?其為後人附會無疑。 楊用修最稱博識,亦善杜撰,而劉夫人碑中,亻歲、<辶去>二字,及酒官牌中■字皆不識。餘謂古今傳記中難字固亦有限,而釋、道二藏中,恐即遍觀未能盡識,至於近代《篇海》直音,偏傍上下,類以意增觸而長之,無複窮極。非《六書》之正,何以能識?即識之亦無用也。 《說文》太略,而《海篇》太繁,沈約《韻書》疏漏益多,惟當以十三經、二十一史合釋、道二藏,匯而訂之,奇而難識者即注見某書,一切杜撰者悉去之,其于同文之治未必無裨也。 余在山東行部,沂州有毛陽<辶水>,檢司懵然不識,問胥曹,曰:「音山。」歸檢字書皆無之,因考史中《郡國志》有奇字者附於此,有慮(音廬夷)、茬平(今為茌省)、巳阝(音忌)、<工蟲>(音貢)、■題(■莎,古字)、縣阝(若麼反)、力(力音)、<幸瓜>(執音)、夫阝(音夫)、存阝馬阝(音孱罵)、樸■(音蒲圜)、彳示氏(精音權)、訁丹邯(訁丹音男)。而■(淵)、鄄(絹)、{執皿}(周)、(至)人亦多不識也。 《東軒筆錄》載:王沂公命王耿按陳絳事至中書,立命進熟。進熟不知何物?以意度之,似是具呈之義。 博古而不通今,一病也。鉤索奇僻,而遺棄經史,二病也。《孟子》之文,每一議論,必引書或《詩》以證之;今人為文,旁探謳諺,而不知引經,是為無本之學矣。 博學而不能運筆,天限之也,陸澄、劉杳是也;高才而苦無學術,人棄之也,戴良、李賀是也。然以才勝者,患其斤也,可以陶鑄;若徒書廚經庫,吾末如之何也已。 焦弱侯謂今之讀書者不識句讀,皆由少年不經師匠,因仍至此,其論甚快,因舉數事。如「至大至剛,以直點爾何如,講事以度軌」等語,文義皆勝舊,但李彥平讀《禮記》一段,餘未敢從。蓋「男女不雜坐」自為句,至「不同巾櫛」為句,「不親授」自為句。今以「不同」屬上句,雖無害,而「巾櫛不親授」則不通矣。「男女授受不親」,何獨巾櫛哉?至四書九經中句讀當改易者尚多。如「卒為善,(句)士則之』;履帝武敏,(句)歆攸介攸止。」若此之類尚多,未易枚舉也。 少時讀書,能記憶而苦於無用;中年讀書,知有用而患於遺忘。故惟有著書一事,不惟經自己手筆,可以不忘,亦且因之搜閱簡編,遍及幽僻,向所忽略,今盡留心,敗笥蠹簡,皆為我用。始知藏書之有益,而悔向來用功之蹉跎也! 餘自八九歲即好觀史書,至於亂離戰爭之事,尤喜談之,目經數過,無不成誦;然塾師所授不過編年節要,《綱鑒》、《要略》而已,後乃得《史記》、《漢書》及《朱子綱目》讀之,凡三四過,然止於是而已,最後得二十一史,則已晚矣;然幸官曹郎冷局,得時時卒業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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