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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內府秘閣所藏書甚寥寥,然宋人諸集,十九皆宋板也。書皆倒摺,四周外向,故雖遭蟲鼠齧而中未損,但文淵閣制既庳狹,而牖複暗黑,抽閱者必秉炬以登。內閣老臣無暇留心及此,徒付還鑰於中翰涓人之手,漸以汨沒,良可歎也。吾鄉葉進卿先生當國時,余為曹郎獲借鈔得一二種,但苦無傭書之資,又在長安之日淺,不能盡窺東觀之藏,殊為恨恨耳。

  王元美先生藏書最富,二典之外,尚有三萬餘,其它即墓銘朝報,積之如山。其考核該博,固有自來,汪伯玉即不爾。豈二公之學,有博約之分耶?然約須從博中來,未有聞見寡陋,而藉口獨引者。新安之識,固當少遜琅琊耳。近時則焦弱侯、李本甯二太史皆留心墳素,畢世討論,非徒為書簏者。餘與二君皆一交臂而失之,未得窺其室家之好也。

  昭武謝伯元,一意搜羅,智力畢盡。吾郡徐興公獨耽奇僻,驪牝皆忘。合二家架上之藏,富侔敵國矣。吾友又有林志尹者,家貧為掾,不讀書而最耽書,其於《四部》篇目皆能成誦,每與俱入書肆中,披沙見金,觸目即得,人棄我取,悉中肯綮,興公數年之藏,十七出其目中也。

  常有人家緗帙簇簇,自詫巨富者。余托志尹物色之,輒曰無有。眾鹹訝之。及再核視,其尋常經史之外,不過坊間俗板濫惡文集耳,黿羹炙,一紙不可得也。謂之無有,不亦宜乎?夫是之謂知書。

  《春秋》以後,宇宙無經矣,班固以後,宇宙無史矣。經之失也,詞繁而理舛,史之失也,體駁而事雜。故詞以載理,理立於詞之先,則經學明矣;體以著事,事明於體之中,則史筆振矣。疏注不足以翼經,而反累經者也;《實錄》不足以為史,而反累史者也。

  淮陰侯之用兵,司馬子長之文章,王右將軍之作字,皆師心獨引,縱橫變化,無不如意,亦其天分高絕,非學力可到也。淮陰驅市人而使之戰,囊沙背水,拔幟木罌,皆人意想所不到之境,而卒以成功。司馬子長,大如《帝紀》、《六書》,小至貨殖、刺客、龜策、日者,無不各極其致,意之所欲,筆必從之;至伯夷、屈原諸傳,皆無中為有,空外為色,直遊戲三昧耳。今之作史,既無包羅千古之見,又無飛揚生動之筆,只據朝政家乘,少加潤色,敘事惟恐有遺,立論惟恐矛盾,步步回顧,字字無餘,以之諛墓且不堪,況稱史哉?

  班固之不及子長,直是天分殊絕,其文采學問,固不讓也。然史之體裁,至扶風而姓備。譬之兵家,龍門則李廣,扶風則程不識耳。

  《史記》不可複作矣,其故何也?《史記》者,子長仿《春秋》而為之,乃私家之書,藏之名山,而非懸之國門者也;故取捨任情,筆削如意,它人不能贊一詞焉。即其議論,有謬于聖人,而詞足以自達,意有所獨主,知我罪我,皆所不計也。至班固效顰筆,已為人告發,召詣秘書,令作《本紀》、《列傳》,以漢臣紀漢事,所謂禦史在前,執法在後者,即有域外之議,欲破拘攣之見,已兢兢不保首領是懼矣。司馬溫公作《通鑒》,詳慎,久而未成,人即有飛語謗公,謂利得餐錢,故爾遲遲,公遂急於卒業,致五代事多潦草繁冗。傍觀小人之掣人肘如此,縱有子長之才,安所施之?太史公與張湯、公孫弘等皆同時人,而直書美惡,不少貶諱。傳司馬季主而抑賈誼、宋忠,至無所容封禪書,備言武皇迷惑之狀,如此等書,今人非惟不能作,亦不敢作也。

  董狐之筆,白刃臨之而不變;孫盛陽秋,權凶怒之而不改;吳競之書,宰相祈之而不得;陳之紀事,雷電震其幾而不動容:如是者,可以言史矣。

  余嘗為人作志傳矣,一事不備,必請益焉;一字未褒,必祈改焉,不得則私改之耳。嘗預修《郡志》矣,達官之祖父,不入名賢不已也;達官之子孫,不盡傳其祖父不已也。至於廣納苞苴,田連阡陌,生負穢名,死汙齒頰者,猶娓娓相嬲不置,或遠佈置以延譽,或強姻戚以祈求,或挾以必從之勢,或示以必得之術,哀丐不已,請托行之;爭辯不得,怒詈繼焉。強者明掣其肘,弱者暗敗其事。及夫成書之日,本來面目,十不得其一二矣。嗟夫,郡乘若此,何有於國史哉?此雖子長複生,亦不能善其策也。

  王荊公作《字說》,一時從風而靡,獻諛之輩,競為注解,至比之《六經》,今不復見矣。但以介甫之聰明自用,其破碎穿鑿之病固所不免,而因之盡廢其書,亦非也。凡古人之制字,自必有說,豈苟然而成者?若以荊公為非,則許氏《說文》固巳先之矣;若不穿鑿附會,引援故實,必得古人之意而止,其不可解者闕之,即不敢比《六經》,未可謂非經之翼也。

  字有六義:指事、象形、會意者,正書也,可解者也;諧聲、轉注、假借者,書之變也,不必解者也。如江之從工,海之從每,知其聲之相近而已,必解其何以從工,何以從每,則鑿也。天下之事,有本淺者,不宜深求之;本易者,不宜難求之;本俗者,不宜文飾之。蓋不獨一字說為然也。荊公若知此意,必不壞宋國家矣。

  鄭夾嚏六書略凡二萬四千二百三十五字,而諧聲者二萬一千三百四十一,則諧聲居十分之九矣,而欲一一說之,可乎?

  切字有三十六字母,相傳司馬溫公作也,其中有一音而兩母者,如群、溪、徹、床等字,蓋因平聲有清濁故,不得不為兩母。余常謂:加一母,不如加一聲。凡字,以五聲切之,如通、同、統、痛、突之類,則凡同母者,可以盡廢。又切平聲者,當分清濁二音:如風字宜作方空切,今俱作方憑切,則逢字也:馮字宜作符同切,今雲符風,則豐字也。此類甚多,蓋俗人但知拘沈約韻,漫取韻中一字切之,不知施之上、去、入則可,平聲自有二種,不可混而為一也。

  切字之法,餘七八歲時,一聞即悟;及長以語人,有學數年而竟不知者。故謂此書在悟者,即為筌蹄,而不悟者,何殊嚼蠟?廢之可也。

  道書以一卷為一□,□音軸。今人即謂之卷,非也。佛書以一章為一則,又謂一縛。縛,古絹字,亦卷字通用耳。

  今天下讀書不識字者固多,而目前尋常之字,誤讀者尤多。其於四聲之中,上、去二聲,極易混淆。所以然者,童蒙之時,授書塾師,皆村學究,訛以傳訛,及長則一成而不可變,士君子作數篇制義取科第,其於經籍,十九束之高閣矣,誰複有下帷究心者?即有一二知其非,而一傳眾咻,世亦不見信從也。故欲究四聲之正者,當於子弟授書之時,逐字為之改正,然與世俗不諧,駭人耳目,人反以為侏亻離矣。如上、下、動、靜等字,皆當從上聲,人有不笑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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