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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好利之人,多於好色;好色之人,多於好酒;好酒之人,多於好弈;好弈之人,多於好書。

  好書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時名,徒為架上觀美,牙籤錦軸,裝潢炫曜,驪牝之外,一切不知,謂之無書可也。其一,廣收遠括,畢盡心力,但圖多蓄,不事討論,徒ネ灰塵,半束高閣,謂之書肆可也。其一,博學多識,氓氓窮年,而慧根短淺,難以自運,記誦如流,寸觚莫展,視之肉食面牆誠有間矣,其於沒世無聞,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運,古人猶難之,況今日乎?

  其有不事搜獵,造語精進者,此是天才,抑由夙慧。然南山之木,不揉自直,磨而礱之,其入不益深乎?高才之士,多坐廢學,良可惜也!

  宋人多善藏書,如鄭夾嚏、晁公武、李易安、尤延之、王伯厚、馬端臨等,皆手自校讎,分類精當。又有田偉者,為江陵尉,作博古堂藏書,至五萬七千餘卷。黃魯直謂:「吾嘗校中秘書,及遍游江南,名士圖書之富,未有及田氏者。」而名不甚章,惜夫!

  俗語謂京師有三不稱:謂光祿寺茶湯,武庫司刀槍,太醫院藥方。余謂尚不止於三者,如欽天監之推蔔,中書科之字法,國子監之人材,太倉之畜積,皆大舛訛可笑,而內秘書之藏不及萬卷,寥寥散逸,卷帙淆亂,徒以飽鼠向之腹,入煢篋之手,此亦古今所無之事也。

  余嘗獲觀中秘之藏,其不及外人藏書家遠甚。但有宋集五十餘種,皆宋刻本,精工完美,而日月不及,日就腐,恐百年之外盡成鳥有矣。胡元瑞謂欲以三年之力盡括四海之藏,而後大出秘書,分命儒臣,編摩論次。噫!談何容易。不惟右文之主不可得,即知重文史者,在朝之臣,能有幾人,而欲成萬世不刊之曲乎?內閣書目門類次第僅付之一二省郎之手,其泯淆魚豕,不下蒙瞽,而不問也,何望其它哉。

  《夷堅》、《齊諧》,小說之祖也;雖莊生之寓言,不盡誣也。虞初九百,僅存其名;桓譚《新論》,世無全書。至於《鴻烈》、《論衡》,其言具在。則兩漢之筆,大略可睹已。晉之《世說》,唐之《酉陽》,卓然為諸家之冠,其敘事文采,足見一代典刑,非徒備遺忘而已也。自宋以後,日新月盛,至於近代,不勝充棟矣。其間文章之高下,既與世變,而筆力之醇雜,又以人分。然多識畜德之助,君子不廢焉。宋錢思公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古人之篤嗜若此。故讀書者,不博覽稗官諸家,如啖梁肉而棄海錯,坐堂皇而廢台沼也,俗亦甚矣。

  求書之法,莫詳于鄭夾嚏,莫精于胡元瑞,後有作者,無以加已。近代異書輩出,剞劂無遺,或故家之壁藏,或好事之帳中,或東觀之秘,或昭陵之殉,或傳記之裒集,或鈔錄之殘剩,其間不准之誣,阮逸之贗,豈能保其必無?而毛聚為裘,環斷成,亦足寶矣。但子集之遺,業已不乏;而經史之翼,終泯無傅,一也。漢唐世遠,既雲無稽;而宋元名家,尚未表章,二也。好事之珍藏,靳而不宣,卒歸蕩子之魚肉;天府之秘冊,嚴而難出,卒飽鼠蠹之饔餐,三也。具識鑒者,厄於財力,一失而不復得,當機遇者,失於因循,坐視而不留心,四也。同心而不同調者,多享敝帚而<鼠留>夜光;同調而不同心者,或厭家雞而重野鶩,五也。故善藏書者,代不數人,人不數世。至於子孫,善鬻者亦不可得,何論讀哉?

  今天下藏書之家,寥寥可數矣。王孫則開封睦挈、南昌鬱儀兩家而已。開封有《萬卷堂書目》。庚戌夏,余托友人謝于楚至其所,鈔一二種,皆不可得,豈秘之耶?于楚言其書多在後殿,人不得見,亦無守藏之吏,塵垢汗漫,漸且零落矣。南昌蓋讀書者,非徒藏也,而卷帙不甚備。士庶之家,無逾徐茂吳、胡元瑞及吾閩謝伯元者。徐、胡相次不祿,篋中之藏,半作銀盃羽化矣,伯元嗜書,至忘寢食,而苦貧不能致,至糊口之資盡捐以市墳素,家中四壁,堆積克棟,然常奔走四方,不得肆志翻閱,亦闕陷事也。

  建安楊文敏家藏書甚富,裝潢精好,經今二百年,若手未觸者。余時購其一二。有鄭樵《通志》及二十一史,皆國初時物也。余時居艱,亟令人操舟市得之,價亦甚廉。逾三月,而建甯遭陽侯之變,巨室所藏盡蕩為魚鱉矣。此似有神物呵護之者。今二書,即百金索之,海內不易得也。

  胡元瑞書,蓋得之金華虞參政家者。虞藏書數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小木為彳勺,夜則去之,榜其門曰:「樓不延客,書不借人。」其後子孫不能守,元瑞啖以重價,紿令盡室載至,凡數巨艦,及至,則曰:「吾貧不能償也。」複令載歸。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於得金,反托親識居間,減價售之,計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書雄海內。王元美先生為作《酉室山房記》然書目竟未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後又蹈虞氏之轍也。

  書所以貴宋板者,不惟點畫無訛,亦且箋刻精好;若法帖然。凡宋刻,有肥、瘦二種;肥者學顏,瘦者學歐。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勢皆生動。箋古色而極薄,不蛀。元刻字稍帶行,而箋時用竹,視宋紙稍黑矣。國初用薄綿紙,若楚、滇所造者,其氣色超元匹宋,成弘以來,漸就苟簡,至今日而醜惡極矣!

  宋時刻本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稱矣,金陵、新安、吳興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尋常耳。閩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板紙俱最濫惡,蓋徒為射利計,非以傳世也。大凡書刻,急於射利者,必不能精,蓋不能捐重價故耳。近來吳興、金陵,駸駸蹈此病矣。

  近時書刻,如馮氏詩紀,焦氏類林,及新安所刻莊、騷等本,皆極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費校讎,故舛訛絕少。吳興淩氏諸刻,急於成書射利,又慳於倩人編摩其間,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於《水滸》、《西廂》、《琵琶》及《墨譜》、《墨苑》等書,反覃精聚神,窮極要眇,以天巧人工,徒為傳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

  近來閩中稍有學吳刻者,然止於吾郡而已。能書者不過三五人,能梓者亦不過十數人。而板苦薄脆,久而裂縮,字漸失真,此閩書受病之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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