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五雜俎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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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研雖有活眼死眼之別,然石之有眼猶人之有斑痣,其貴原不在此。但端石多有眼,以此別其為端耳。宋高宗謂端研如一段紫玉,瑩潤無瑕乃佳,不必以眼為貴。余謂石誠佳,即新者自可,亦不以以舊為貴也。 今之端研,池皆如線,無受水處,亦無蓄墨沈處,其傍必置筆池。若大書,必置碗盛墨,亦頗不便。間有鬥槽者,便為減價。此但論工拙耳,非擇硯者也。餘蓄研多,擇有池者,吾取其適用耳,豈以賣研為事哉?及考宋晁以道藏研,必取玉鬥樣,每曰:「硯石無池受墨,但可作枕耳。」乃知千古之上,亦有與餘同好者。 宋時供禦大內,無非端石。航海之難,舟覆於莆之涵頭,禁中之硯,盡落民間,然其始,人尚未知貴重。其後吳人有知之者,微行以賤直購之,久而漸覺,價遂騰湧,高者直百金,低亦不下一二十金。而莆人耳目既熟,轉市新石,妙加鐫琢,視之宋硯,毫髮不殊,散之四方,於是吳人轉為所欺矣。 銅雀瓦雖奇品,然終燥烈易乾,乃其發墨,倍於端矣。洮河綠石,貞潤堅致,其價在端上,以不易得也。江南李氏有澄泥硯,堅膩如石,其實陶也。有方者,六角者,旁刻花鳥甚精,四周有羅箋紋,較之銅雀,又為良矣。 馬肝、龍卵,色之正也;月暈、星涵,姿之奇也;魚躍、雲興,石之怪也;結鄰、壁友,名之佳也;稠桑、栗岡,地之僻也;金月、雲峰,制之巧也;芝生、虹飲,器之瑞也;青鐵、浮楂,質之詭也;頗黎、玉函,用之靡也;磨穴、腹窪,業之篤也;盧擲、陶碎,道之窮也。 楊雄、桑維翰皆用鐵硯。東魏孝靜帝用銅硯。景龍文館用銀硯。今天下官署皆用錫硯,俗陋甚矣。 一日呵得一擔水,才直二錢,廉者之言也,然亦殺風景矣。質潤生水,自是硯之上乘,譬之禾生合穎,夢秀兩岐,可謂多得一石穀,才直二百錢乎?蕭穎士謂石有三災,當並此為四也。 韓退之《毛穎傳》,名硯為陶泓。鄭畋盧攜擲硯相詬。王鐸歎曰:「不意中書有瓦解之事。」則唐人硯尚多用瓦也。 袁彖贈庾翼以奉硯,蔣道支取水上浮查為硯,則硯之不用石,蓋多矣。 古人書之用墨,不過欲其黑而已,故凡煙煤,皆可為也。後世欲其發光,欲其香,又欲其堅,故造作百端,淫巧還出。價侔金玉,所謂趨其末而忘其本者也。 三代之墨,其法似不可知,然《周書》有涅墨之刑,晉襄有墨之制;又古人灼龜,先以墨畫龜,則謂古人皆以漆書者,亦不然也。又雲:「古有黑石,可磨汁而書。」然黑石僅出延安。晉陸雲與兄書,謂三臺上有藏者,則亦稀奇之物,安得人人而用之?況墨之為字,從黑從土,其為煤土所制無疑,但世遠不可考耳。至漢始有俞麋之名,至唐始有松煙之制。然三國時,皇象論墨,已有「多膠黝黑」之說,則謂魏、晉以前皆用漆而不用膠者亦誤也。至於用珠,則自李廷始;用腦麝、金箔,則自宋張遇始。自此而競為淫巧矣。(按太白詩有「蘭麝疑珍墨」之語,則唐墨已用麝。) 李廷珪,唐僖宗時人。其墨,在宋時,如王平甫、石昌言、秦少游、蔡君謨輩,皆有藏者。國朝《馬愈日抄》言:「在英國府中,曾一見之。」今又百五十年矣,大內不可知,人間恐不可複得。即張遇、陳朗、潘穀皆無存者。以今之墨,不下往昔故也。 廷珪自易徙歙,遂為歙人,則歙墨源流,其來久矣。廷珪弟廷寬,寬子承宴,宴子文用,皆世其業,而漸不逮。又有柴珣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三代知名者,張遇、王迪、葉茂實、潘谷、陳朗、陳惟達、李仲宣,宋墨之良者也。元有朱萬初,純用松煙。 國朝方正、羅小華、邵格之皆擅名一時。近代方于魯始臻其妙。其三十前所作九玄三極,前無古人。最後程君房與為仇敵,制玄元靈氣以壓之,二家各爭其價,紛拿不定。然君房大駔,亡命不齒倫輩,故士論迄歸方焉。 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羅小華墨亦用黃金、珍珠雜搗之,水浸數宿不能壞也。羅墨,今尚有存者,亦將與金同價矣。宋徽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雜以百寶,至金章宗購之,每兩直黃金一斤。夫墨苟適用,藉金珠何為?淫巧侈靡,此為甚矣。今方、程二家墨,上者亦須白金一斤,易墨三斤,聞亦有珍珠麝香雲。余同年方承鬱為歙令,自造青麟髓,價又倍之。近日潘方凱造開天容墨,又倍之,蓋複用黃金矣。然以為觀美,則外視未必佳;以為適用,則亦無以甚異也。此又餘之所不解也。 墨太陳,則膠氣盡,而字不發光;太新,則膠氣重,而筆多纏滯,惟三五十年後,最宜合用。方正墨,今用之,已作煤土色矣。不知仲將何以一點如漆?或曰:「古墨用漆,故堅而亮;今只用膠,故數經黴濕,則敗矣。」余家藏歙墨之極佳者,攜至京師,冬月皆碎裂如礫,而廷當時正在易水得名,恐用漆之說不誣耳。 徐常侍得李超墨一挺,長近尺余,兄弟日書五千字,凡用十年乃盡。宋元嘉墨,每丸作二十萬字。乃知昔墨不獨堅而耐磨,亦挺質長大。羅小華墨雖貴重,每挺皆二兩餘,規者五兩余,近來方、程墨苦於太小,大僅如指,用之易盡,而青麟髓開天容尤小,家居無事,每遇乞書,狼藉時,不一月輒盡,且亦不便於磨也。 方于魯有《墨譜》,其紋式精巧,細入毫髮,一時傳誦,紙為踴貴。程君房作墨苑以勝之,其末繪《中山狼傳》以詆方之負義。蓋方微時,曾受造墨法于程,迨其後也,有出藍之譽,而君房坐殺人擬大辟,疑方所為,故恨之入骨。二家各求海內詞林縉紳為之遊揚,軒輊不一。然論墨品、人品,恐程終不勝方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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