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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卷十二·物部四

  《太公筆銘》雲:「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則周初已有筆矣。《衛詩》稱:「彤管有煒。」援《神契》:「孔子作《孝經》,簪縹筆,又絕筆於獲麟。」《莊子》:「畫者吮筆和墨。」則謂筆始蒙恬,非也。崔豹《古今注》:「謂恬始作秦筆,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所謂蒼毫,非兔毫竹管也。」果爾,則退之《毛穎傳》謂中山人蒙恬賜以湯沐者,亦誤矣。

  古人書鳥文小篆,似不用筆,亦可自真草八分興而筆之,權逾重矣。鐘繇、張芝、王右軍皆用鼠須。歐陽通用狸毛為心。蕭祭酒用胎髮為柱。張華用鹿毛。嶺南郡牧用人須。陶景行用羊須。鄭虔謂:「麝毛一管,可書四十張;狸毛八十張。」又有用豐狐、向蛉、龍筋、虎僕及猩猩毛、狼毫、鴨毛、雀雉毛者,恐皆好奇之過。要其純正得宜,剛柔相濟,終不及中山之兔,下此則羊毫耳,然羊毫柔而無鋒,終非上乘。

  王右軍嘗歎江東下濕,兔毛不及中山;然唐、宋推宣城,自元以來,造筆之工即屬吳興,北地作者不敢望也。吳興自兔毫外,有鼠毫、羊毫二種,近乃以兔毫為柱,羊毫輔之,剛柔適宜,名曰巨細,其價直百錢。然行書可用,楷非所宜。

  草書筆須柔,然過柔無鋒,近墨豬矣。皇象謂「草書欲得精毫煢筆,委曲宛轉不叛散者」,非神手不能道此筆中事也。

  巨細,筆直柔耳,若要楷書正鋒,須是純毫。大約鋒欲其長,管欲其小,頭欲其牢,柱欲其細。吳興作家多不辦此也。

  南北異宜,兔毫入北地,一經霜風即脆,故長安多用水筆,然不過宜於庸胥輩耳。今書家賣字為活者,大率羊毫,不但柔便耐書,亦賤而易置耳。古人退筆成塚,倘有百錢之直,貧士安所辦此?

  漢揚子雲把三寸弱翰,賚白素三尺,《問異》語,弱翰柔毛筆也。故今人相沿動稱柔翰,然則筆之尚柔,其來久矣。

  相傳宣州陳氏,世能作筆,有右軍與其祖求筆帖藏於家。至唐柳公權求筆,老工先與二管,語其子曰:「柳學士如能書,當留此筆;若退還,可以常筆與之。」既進,柳果以為不堪用,遂與常筆,乃大稱佳。陳退歎曰:「古今人不相及,信遠矣!」余謂柳書與王所以異者,剛柔之分耳。右軍用鼠須筆,想當苦勁,非神手不能用也。歐、虞尚用剛筆,蘭台漸失故步,至魯公誠懸,雖有筋肉之別,其取態一也,宜其不能用右軍之筆耳。公權又有《謝筆帖》雲:「蒙寄筆,出鋒太短,傷於勁硬。所要優柔,出鋒須長,擇毫須細。管不在大,副切須齊。副齊則波撇有憑,管小則運動省力。毛細則點畫無失,鋒長則洪闊圓潤。」即此數語,公權之用筆可知矣!

  筆之所貴者,毫中用耳,然古今談詠多及鏤飾。劉婕好折琉璃筆管。晉武賜張茂先麟角為管。袁彖贈庾廣象牙筆管。南朝筆工鐵頭者,能瑩管如玉。湘州守贈李德裕斑竹管。段成式寄溫飛卿葫蘆筆管。《西京雜記》:「天子筆管,以錯寶為跗,雜寶為匣,廁以玉璧翠羽。漢末一筆之匣,雕以黃金,飾以和璧,綴以隋珠,文以翡翠。湘東王筆有三等:金玉為上,銀竹次之,至於王使君,以鼠牙刻筆管,作《從軍行》,人馬毛髮,屋宇山川,無不畢具。」噫!精則極矣,于筆何與?譬之擇姝者,不觀其貌,而惟衣飾之是尚也,惑亦甚矣。

  歐陽通,能書者也,猶以象牙、犀角為筆管,況庸人乎?右軍謂:「人有以琉璃、象牙為筆管者,麗飾則有之,然筆須輕便,重則躓矣;惟有綠沉,漆竹及鏤管可愛。」余謂筆苟中書,則綠沉、漆鏤,亦不必可也。

  蔡君謨雲:「宣州諸葛高造鼠須及長心筆絕佳。常州許ν所造二品,亦不減之。」則君謨尚用鼠須筆也。今吳興作者,間用鼠、狼毫,臧晉叔以貂鼠令工制之,曾寄餘數枝,圓勁殊甚,然稍覺肥笨,用之亦苦不能自由,政不知右軍端明所用,法度若何耳。

  鼠須苦勁,何以中書?陸佃《埤雅》雲:「栗鼠蒼黑而小,取其毫於尾,可以制筆,世所謂鼠須栗尾者也。其鋒乃健於兔。」然則實尾而名以須耳。栗鼠,若今竹<鼠留>之類,亦非家鼠也。

  偽唐宜王從謙喜用宣城諸葛氏筆,名為翹軒寶帚。君謨所謂諸葛高者,想其子孫也。吳興元時憑應科筆,至與子昂、舜舉,擅名三絕,可謂幸矣!今之工者,急於射利,而不顧敗名;上之取者,虧其價值,而不擇好醜。故湖筆雖滿天下,而真足當臨池之用者,千百中一二也。

  硯則端石尚矣,不但質潤發墨,即其體裁,渾素大雅,亦與文館相宜。無論琉璃金玉,靡俗可憎,即龍尾紅絲見之,亦當爽然自夫。正似邢夫人衣,故衣時能令尹夫人自痛不如也。

  皇象論草書宜得精毫煢筆,委曲婉轉不叛散者;紙欲滑密,不沾汙者,墨欲多膠紺黝者,梁竟陵雲:「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仲英之筆,窮神盡意。」獨於硯無稱焉。蓋硯視三者,稍可緩耳。今人知寶數十百金之硯,而不知精擇紙筆,以觀美則可耳,非求實用者也。(子邑左伯,字仲英,當作伯英。張芝字考章,誕奏魏公書可見。)

  柳公權論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殊不及端。今青州所出石即紅絲硯也。唐彥猷亦謂紅絲石為天下第一,蔡君謨問其故,曰:「墨,黑物也,施于紫石則曖昧不明,在紅黃則色自現,一也;斫墨如漆,石有脂脈,能助墨光,二也。」其言甚辨,然余習於用端,有解有未解耳。

  唐李鹹用端溪硯詩有:「著指痕猶濕,經旬水未低。鵒眼工諳謬,羊肝土乍利。捧受同交印,矜持過秉」等語。劉夢得《謝人惠端州石硯》詩:「端州石硯人間重。」李賀《青花石硯歌》雲:「端州匠者巧如神,露天磨劍割紫雲。」則知唐人原重端硯。朱新仲《猗覺寮雜記》又載柳公權論硯雲:「端溪石為硯,至妙,益墨。青紫色者,可直千金。」則非不知貴也,難得故耳。

  蔡君謨雲:「東州可謂多奇石。自紅絲出後,有鵲金黑玉研,最為佳物。新得黃玉硯,正如蒸栗續。又有紫金妍,又得褐石黑角石,尤精。向者,但知有端岩、龍尾,求之不已,遂極品類。」餘之所好,有異於人乎?近代莆田參知蔡一槐酷好研石,足跡半天下,凡遇片石佳者,必收行囊中,常有數十百枚。蔡氏可謂世有研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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