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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今人之食,既自苟簡,而庖人為政,一切調和,醴齊醯醢之屬皆無分辨,宴客之時,恒以大鑊,合而烹之,及登組而後分,雖易牙不能別其味也。至於火候生熟之節,又無論已。不知物性各有所宜,亦各有所忌。如雞宜薑,而豕則忌之;魚宜蒜,而羊則忌之。古人勝臊膻香,死生鮮薨,炮炙醢,秩然有條,不相紊亂。至於食齊宜春,羹齊宜夏,醬齊宜秋,飲齊宜冬。凡和則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鹹。順四時之氣以節宣之,非徒為口腹已也。今江南人尚多列釜灶,諸品不淆,然官廚已不能守其法矣,況北方乎?

  膾不厭細,孔子已尚之矣。膾即今魚肉生也,聶而切之,沃以姜椒諸劑。閩、廣人最善為之。昔人所雲:「金薺玉,縷細花鋪。」不足奇也。據史冊所載,昔人嗜膾者最多,如吳昭德、南孝廉皆以喜斫膾名。余媚娘造五色膾,妙絕一時。唐儉、趙元楷,至於衣冠親為太子斫膾。今自閩、廣之外,不但斫者無人,即啖者亦無人矣。《說文》:「膾,細切肉也。」今人以殺人者為劊子手,劊亦斷切之義,與膾同也。(按膾亦謂之肅刂。齊東昏侯時謠曰:「趙鬼食鴨」。肅刂注:「細М肉,雜以姜桂」是也。)

  六朝時呼食為頭。晉元帝謝賜功德淨饌一頭,又謝齊功德食一頭,又劉孝威謝賜果食一頭。一頭即今一筵也。然古未前聞,不知何義。

  餅,麵食也,方言謂之餛飩,又謂之餦。然餛飩即今饅頭耳,非餅也,京師謂之饃饃。胡餅即麻餅也。石勒諱胡,故改為麻餅。又有蒸餅、豆餅、金餅、索餅、籠餅之異。而唐時有紅綾餡餅,惟進士登第日得賜焉,故唐人有「莫嫌老缺殘牙齒,曾齧紅綾餡餅來」之詩。今京師有酥餅、餡餅二種,皆稱珍品,而內用者,加以玫瑰胡桃諸品,尤勝民間所市。又內中所制有琥珀糖,色如琥珀;有倭絲糖,其細如竹絲,而扭成團食之,有焦面氣。然其法皆不傳於外也。

  上苑之蘋婆,西涼之蒲萄,吳下之楊梅,美矣。然校之閩中荔枝,猶隔數塵在也。蘋婆如佳婦,蒲萄如美女,楊梅如名妓。荔枝則廣寒中仙子,冰肌玉骨,可愛而不可狎也。

  荔枝之味無論,即濃綠枝頭,錦丸累垂,射朝霞,固已麗矣,而奇香撲人,出入懷袖,即殘紅委地,遺芬不散,此豈百果所敢望哉?

  荔枝以楓亭為最,核小而香多也;長樂之勝畫,次之,肌豐而味勝也;中觀,又次之,色味俱醇而繁多不絕也。三者之外,人間常見,尚有二十餘種,如桂林金鐘火山之類,品中稱劣矣,然猶足為扶余天子也。

  有鵲卵荔枝,小僅如鵲卵,而味甚甘,核如粟大,間有無核者。又有雞引子,一大者居中,而小者十余環向之,熟則俱熟,味無差別。

  黃香色黃,白蜜色白,江家綠色綠,雙髻生皆並蒂,七夕紅必以七夕方熟,此皆市上所不恒有者也。

  荔枝核種者多不活,即活亦須二十年,始合抱結子。閩人皆用劣種樹,去其上梢,接以佳種之枝,間歲即成實矣。龍目亦然。

  荔枝、龍目皆以一年長葉,一年結子。如遇結子之年,雨水過多,亦不實,而長枝過年,則蕃滋加倍矣。園中樹欲其高大,遇結蕊之時,即摘去之,如此數年便可尋丈。

  果將熟時,專有飛盜;緣枝接樹,矯捷如風。園丁防之,若巨寇然。瞬息不覺,則千萬樹皆被漁獵。名曰夜燕。五月初時,有入市,色斑而味酢者,皆夜燕橐中出也。不獨戕其生,亦且敗其名,可恨莫甚焉。(此果,人未采時,蟲鳥不敢侵,一經盜手,群蠹攻之矣。)

  荔支核,性太熱,補陰。人有陰症寒疾者,取七枚,煎湯飲之,汗出便差,亦治疝氣。

  楊貴妃生於蜀,故好啖荔支。今蜀中不過重慶數樹,其實,色味俱劣,不堪與閩中作奴。不知驪山下「一騎紅塵」者的從何處來也?滇中沐國府中亦有一樹,每即時,以金半盛三五顆,餉藩臬大吏,受之者以白錢一兩售其從者。鄧汝高學憲在滇日,沐亦致焉,酢甚,不能下嚥,歸語妻孥,一笑而已。

  白樂天在忠州時,所言荔支之狀,至於「朵如蒲桃,漿液甘酸」,可知蜀中荔支形味。閩中生者,豈但如蒲桃,又何嘗有些酸味耶?

  傳記載:「啖荔支過多內熱,當以蜜漿解之。」閩人日啖數百,不覺熱也,但過多,恐腹膨脹,少以鹹物下之即消矣。

  荔支、龍眼不但以味勝,食之亦皆有益於人。蠲渴補髓,通神益智。《列仙傳》雲:「有食荔支而得仙者。而龍眼乾之煎汁為飲,尤養心血,治怔忡不寐健忘諸疾。

  人之口食固亦無恒,曹丕稱蒲桃則雲:「甘而不饣冒,脆而不酸。南方有橘,正裂人牙,時有甜耳。」徐君房之答陳昭則雲:「金衣素裹,見苞作貢;向齒自消,良應不及。」則又為橘左袒也。吳中王百穀苦欲以楊梅敵荔支,餘與往返論難數百言,終未以為然也。然生長吳中,未嘗荔支,固宜輕於持論。凡物須眼所見,則涇、渭自分;合以相並,則妍媸自見。

  《廣雅》以龍眼為益智,《爾雅》以益母為茺蔚,其實非也。

  北地有文官果,形如螺,味甚甘,類滇之馬金囊,或雲即是也。後金囊又訛為檳榔,遂以文官果為馬檳榔。不知文官果,樹生;馬金囊,蔓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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