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五雜俎 | 上頁 下頁
八〇


  龍肝鳳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猩唇獾炙,象約駝峰,雖間有之,非常膳之品也。今之富家巨室,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鰒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不能辦也。此以明得意,示豪舉則可矣,習以為常,不惟開子孫驕溢之門,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孟子》所謂「飲食之人,則人賤之」者,此之謂也。

  枚乘《七發》所謂「芻牛肥狗,熊番鯉膾,秋黃白露,楚苗安胡」者,可見當時之珍味止於是耳。其於「荔支子鵝,魚廷蟹臛」,固不數數然也。五方之人,口食既殊,腸胃亦異。海嶠之人,久住北方,啖麵食炙,輒覺唇焦胃灼;亦猶北人至南方,一嘗海物,輒苦暴下,其於蟹鱟蛑蝤之屬,不但不敢食,亦不敢見之。始信《周禮》所載八珍皆淳熬之類,亦其所習然也。

  黃鳥食之已妒;鮆魚,食之止驕;ジス,食之不饑;算餘,食之不醉;鯖魚,食之已狂;人魚,食之已癡;古有斯語,未諗其然也。

  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貴之時,窮極滋味,暴殄過當,一過禍敗,求藜藿充饑而不可得。石虎食蒸餅,必以乾棗、胡桃瓤為心,使坼裂方食;及為冉閔所篡,幽廢,思其不裂者而無從致之。唐東洛貴家子弟,飲食必用煉炭所炊,不爾便嫌煙氣;及其亂離饑餓,市脫粟飯食之,不啻八珍。此豈口腹貴於前而賤於後哉?彼其當時所為揀擇精好,動以為粗惡而不能下嚥者,皆其驕奢淫佚之性使然,非天生而然也。吾見南方膏粱子弟,一離繈褓,必擇甘毳溫柔,調以酥酪,恐傷其胃,而疾病亦自不少。北方嬰兒,臥土炕,啖麥飯,十餘歲不知酒肉,而強壯自如。又下一等,若乞丐之子,生即受凍忍餓,日一文錢,便果其腹。人生何常?幸而處富貴,有贏餘時,時思及凍餒,無令過分,物無精粗美惡,隨遇而安,無有選擇於胸中,此亦「動心忍性」之一端也。子瞻兄弟南遷,相遇梧藤間,市餅,粗不可食,黃門置筋而歎,子瞻已盡之矣。二蘇之學力、識見,優劣皆於是蔔之。吾生平未嘗以飲食呵責人,其有不堪,更強為進。至於宦中,尤持此戒。每每以語妻孥,然未必知此旨也。

  孫承佑一宴,殺物千餘;李德裕一羹,費至二萬。蔡京嗜鵪子,日以千計;齊王好雞蹠,日進七十。江無畏日用鯽魚三百,王黼庫積雀三楹。口腹之欲,殘忍暴殄,至此極矣!今時王侯閹宦尚有此風。先大夫初至吉藩,過宴一監司,主客三席耳,詢庖人,用鵝一十八,雞七十二,豬肉百五十斤,它物稱是,良可笑也!

  東南之人食水產,西北之人食六畜。食水產者,螺蚌蟹蛤,以為美味,不覺其腥也;食六畜者,狸兔鼠雀,以為珍味,不覺其膻也。若南方之南,至於烹蛇醬蟻,浮蛆刺蟲,則近於鳥矣;北方之北,至於茹毛飲血,拔脾淪腸,則比於獸矣。聖人之教民火食,所以別中國于夷狄,殊人類於禽獸也。

  晉文公時,宰人上炙而發繞之,召而讓焉,以辯獲免。漢光武時,陳正為大官令,因進禦膳,黃門以發炙中,帝怒,將斬正,後乃赦之。宋時有侍御史上章彈禦膳中有發,曰:「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狀!」當時以為笑柄。諂臣妄言,不足責也,而文公、光武、仁明之王。反不及楚莊王之吞蛭,何耶?

  中山君以一杯羹亡國,以一壺漿得士二人;顧榮以分炙免難;庾悅以慳炙取禍。《詩》雲:「民之失德,乾饣侯以愆。」噫,寧獨民哉!吾獨怪劉毅負英雄之名,乃效羊斟、司馬子期之所為。修怨於口腹之末,宜其志業之不終也。

  《文選》有「寒鴿、寒鱉」。《崔湜傳》亦有「雞寒七啟,寒芳苓之巢龜」。李善注:「寒。今正肉也。」《廣韻》:「煮肉熟食曰正。」然寒字甚佳,而煮熟之義,極甚膚淺,良可笑也。但古人製造多方,《周禮》膳羞之政,凡割烹煎和之事,辨體名肉物及百品味,各有所宜,似非若後世之庖人一味煮而熟之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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