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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先為僧而後入仕者,宋湯惠休,唐賈島、蔡京,宋法崧也。先仕而後為僧者,漢陽城侯劉俊,南齊劉勰,梁劉之遴、張纘,魏元大興,唐圓淨,南唐姚結耳。宋饒德操、佛印,元來複見心也。先為道士而後入仕者,唐魏征、盧程,元張雨,國朝陳鑒也。先仕而後為道士者,唐賀知章、鄭銑、郭仙舟,宋李大尉也。先為僧又為道而後仕者,唐劉軻也。先入仕,懼禍為僧道,而後又仕者,梁伏挺,唐徐安真也。近時閩李贄先仕宦,至太守,而後削髮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遊四方以千權貴,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擁傳出入,髡首坐肩輿,張黃蓋,前後呵殿。余時在山東,李方客司空劉公東星之門,意氣張甚,郡縣大夫,莫敢與均茵伏,餘甚惡之,不與通,無何,入京師,以罪下獄死,此亦近於人妖者矣。

  趙普、王旦,皆宋名臣,而旦於臨終遺命,髡首披緇,而普二女皆出為尼,長號智果大師,次號智園大師,其可笑如此。

  僧道拜大位者,則唐懷義、于什方、葉靜能、鄭普思、尹愔,宋林靈素,元劉秉忠,國朝則姚太師廣孝、邵大宗伯元吉、陶少師仲文三人而已。然廣孝為佐命元勳,功參帷幄,蓋陸法和、佛圖澄之流也,雖拜大位,而終身不娶妻,不蓄髮,晚年裡居,布衲錫杖,蕭如也,雖未成正果,似亦得度世法門者。邵、陶皆以房中邪術取悅一時,其品又在林靈素之下矣。

  世傳上中下八洞皆有仙人,故俗動稱八仙雲。如所謂鐘離、鐵拐、韓湘子、張果老之屬,皆列仙傳探拾而強合之耳。張果乃明皇時術士,與羅公遠、葉法善同在朝,非仙也,獨呂洞賓者,史傳所載,靈異之跡,昭彰在人耳目,想不可謂之全誣。今世所傳純陽詩字甚多,如「朝游北海暮蒼梧」及「石池清水是吾心」者,好事者裒為之集。但純陽,唐人,既與進士,又列仙籍,而其詩乃類宋人口吻,豈亦後人傳會所成耶?不然,既遺世高舉,而又屢降人間,若戀戀不忍舍者,何也?退之雲:「我自屈曲住在世間,安能從汝求神仙?」此視純陽去而複來者,過之遠矣。

  宋瑞州高安縣鄭氏女定二娘者,臨嫁汲井,忽有彩雲掖之升天,州縣以聞,立祠建廟,祈禱輒應。既而廉之,則因與人通而孕,父母羞之,密售於傍邑,而托詞惑眾耳。無何,新建有闕氏者,雇一婢,訊之,即仙姑也。昌黎謝自然華山詩意,亦可見。不獨此也,漢末張道陵避瘧丘社,得咒鬼之術,遂以符術使鬼療病,後為蟒蛇所吞。子衡奔往,覓屍不得,乃生縻鵠足,置石崖頂,托以白日升天,至今歷代崇奉,稱為天師,良可笑也。

  張道陵初以妖術惑眾治病者,今出五斗米,故世號米賊。陵死,子衡傅其道。衡死,魯複行之。魯母有姿色,出入益州牧劉焉之家,以魯為司馬,後劉璋立,殺魯母及家室,魯遂據漢中以叛。後為曹操所破,降魏為鎮南將軍。張之本末,不過如此。自晉及唐,尚未有聞。至五代遂稱天師。曆宋、元,未有非之者。據廣信之龍虎山,金碧殿宇,偃然為世業矣。我太祖皇帝曰:「至尊者天,豈有師也?」削之,止稱真人。然以二品秩傳流後裔,亦幸之甚矣。真人每入覲,沿途民為鬼魅所惱者,悉往扶牒,所至成市,聞其符亦有驗者,故愚民信奉之也。萬曆間,京師大旱,適真人入朝,上命留之禱雨。終不效,乃遣之,則其伎倆亦與尋常黃冠一間耳。

  今天下有一種吃素事魔及白蓮教等人,皆五斗米賊之遺法也,處處有之,惑眾不已,遂成禍亂。如宋方臘、元紅巾等賊,皆起於此。近時如唐賽兒、王臣、許道師皆其遺孽。而吾閩中又有三教之術,蓋起于莆中林兆恩者。以艮背之法,教人療病,因稍有驗,其徒從者雲集,轉相傳授,而吾郡人信之者甚眾。兆恩死後,所在設講堂,香火朔望聚會。其後,又加以符醮章,祛邪捉鬼。蓋亦黃巾、白蓮之屬矣。兆恩本名家子,其人重意氣,能文章,博極群書。倭奴陷莆後,骸骨如麻,兆恩捐千金,葬無主屍以萬計,名遂大噪。其後著三教會編,授徒講學,頗流入邪說,而不自知。既老病,得心疾,水火不顧,顛狂逾年乃死。此豈真有道術者?而閩人惑之,至死不悟也。今其徒佈滿郡城,其中賢者,尚與士君子無別,一二頑鈍不肖者,藉治病以行其私,奸盜詐偽,無所不有,其與邪巫、女覡,又何別哉?餘十三四時,見三教書,心甚不然,著論以辟之,今亦不復記憶。及既長,入閩,觀其行事,益自負前言之不妄也。

  古有百家九流,而今之行世者,僅僅數家而止。至於墨家、縱橫家、名家,不惟不能傳其學,亦不能舉其書矣。戰國之時,楊、墨盛行,及其後,而楊之言絕矣,獨墨氏之教,至往往稱與孔並,即荀卿、賈誼亦爾,何其張也?然自漢以來,不聞有治墨家言者,豈泛愛而忘親,纖嗇而非儒,不可適於世故耶?縱橫之術,自鬼谷子而後,秦儀、衍軫相尚為高。至於漢之侯公、蒯徹,三國秦宓、彭美之徒,亦其遺也。唐末藩鎮紛爭,說士間出,若柏耆、羅隱之流,皆得闔押短長之術,而高者取世資,下至不能保其首領,亦所遇何如耳。名家搏抗千古,鑒察微茫,耳目豈能皆真?毀譽易於失實。不有人禍,必有天刑,談何容易?是以君子不為也。

  韓非曰:「自孔子之死也,而儒分為八;自墨子之死也,而墨分為三。」噫,今墨之三家,既已失其傳矣,而所號為儒者,又豈複八家之儒哉?已之不正,何以攻人?

  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孔子當時,楊、墨未興,其所謂異端者,不過鄧析、少正卯之流耳。至孟氏極口詆楊、墨,不遺餘力,想得天下崇信二家,不亞今之釋道。觀當時著書立論者,動以孔、墨並稱,可見矣。當時老、莊之言,已滿天下,而孟子不之及,蓋以老子為仲尼所嚴事,非異端也。漢、唐而下,莫盛於佛、老,然道教已非柱史之舊。而世之惑溺者,不過妄意神仙,或貪黃白以圖利耳,固無甚見解,而亦不足辯也。惟釋氏之教,入人骨髓。然彼之所談,皆高出世界四大之外,而排之者,動以吾儒之粗攻釋氏之精,如以羸兵敵強虜,宜其不能勝而反熾其焰也。二者之外,如白蓮回回色目,及吾閩三教等項,然皆猥瑣庸劣,無甚見解,此又異端之重怡,而不足與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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