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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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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猳。」艾猳者,牽牡豕以行淫者也。《方言》雲:「燕、朝鮮之間謂之猳,關東謂之彘,《詩》『一發五猳』是也。」故以男子之淫於它室者名之。秦始皇會稽碑作寄猳。今人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為烏龜。蓋龜不能交,而縱牝者與蛇交也。隸于官者為樂戶,又為水戶。國初之制,綠其巾以示辱。蓋古赭衣之意,而今亡矣。然裡閈尚以綠頭巾相戲也。 世間人可貴而亦可賤,可愛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受辱於裡胥。不敢校者,伎與僧耳,道尼不足數也。故名伎、高僧,皆能奔走一時,流芳千古。而其猥劣頑賤,嗜利無恥者,至為悲田乞兒所不屑。然伎既以色失身,而僧亦以髡滅倫。所謂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釋氏輪回之說,所以勸世之為善也,而有不足取信者,何也?不論行與否,但欲崇奉其教,則世豈無詆佛之君子,而持經茹素之窮凶極惡乎?一也。生前之吹求太苛,而死後之懺悔太易。當其生,則一物一命,錙銖報應,而及其死,則彌天之罪,一懺即消。愚民且自以為無所逃於生前,而妄冀不必然于身後,何憚而不為惡?二也。大君子之為善,原不為身後計也,至於小人,雖憲典火烈,殺人奸盜,猶不絕踵,而況地獄之眇茫乎?至於回頭即岸之說,大盜巨駔,以此自文者多矣。惟聖人之言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噫,何其簡而易行也! 今之釋教,殆遍天下。琳宇梵宮,盛於黌舍;唪誦咒唄,囂於弦歌。上自王公貴人,下至婦人女子,每談禪拜佛,無不灑然色喜者。然大段有二端:血氣已衰,死生念重,平生造作罪業,自知無所逃竄,而藉手苦空之教,冀為異日輪回之地。此一惑也。其上焉者,行本好奇,知足索隱。讀聖賢之書,未能躬行實踐,厭棄以為平常,而見虛無寂滅之教,聞明心見性之論,離合恍惚,不著實地,以為生平未有之奇,亙代不傳之秘。及一廁足,不能自返,而故為不可摸捉之言以掩之。本淺也,而深言之;本下也,而高言之;本近也,而遠譬之;本有也,而無索之。如中間一條大路不行,卻尋野徑崎嶇。百里之外,測景觀星,而後得道,自以為奇。此又一惑也。先之所惑,什常七八;後之所惑,百有二三。其於釋氏宗旨尚未得其門戶,況敢窺其堂奧哉?至於庸愚俗子,貪生畏死,妄意求福,又不足言矣。 以吾儒之教,譬之為貧賤所驅迫,發憤讀書,期取一第,以明得意者,此佞佛以求免輪回者也。志願已畢,自揣無以逾人,而倡為道學之說,或良知,或止修,拾紙上之唾餘而刻畫妝飾以欺世盜名,而世亦靡然從之,直謂上竊洙、泗之傳,閩、洛不論也。此離合恍惚,自以為奇者也。至於老學究,童而習之,白尚紛紛,藉口青衿以別凡民,則亦愚庸之妄意求福者而已。其於吾儒之道,何曾仿佛夢見耶? 三教之最失其傳者,無如道家。當時老氏之教,清淨無為而已。施之於治,則絕聖去智,掊鬥折衡,使給繩之治,可復原以用世,而非以長生也。至於赤松子、魏伯陽,則主煉養;盧生、李少君,則主服食。下至張道陵、寇謙之,則主符錄篆咒,愈趨而愈下。至近世黃冠,如林靈素者流,則但醮祭上章,祈福禳罪而已。蓋不惟與清淨之旨大相悖 戾,即煉養服食之旨,駐年化羽之術,亦概乎未之有聞也。夫逢掖之口周孔,猶能論其世;髡緇之托釋迦,猶能誦其言,至道流黃冠,口不絕聲稱太上老君矣,彼詎知柱史為何人?五千言為何物?大道上德之宗旨為何事耶?而悉依託之伯陽氏,以自立於三教之一也,不亦大可羞耶? 高僧坐化,往往見之史傳,此不足異也。萬曆戊申秋,長溪僧天恩者,來福州,講經於芝山寺,一旦無疾而終,趺坐自如,略無傾側。此餘所親見也。當天恩在時,吾輩雖從之遊,未有信其高者,惟友人林熙工、陳惟秦,皆往拜為弟子。其平日苦修,餘不得而知矣。又有立化者,有倒立而化者。雖自眩變相,要非空寂之教所急也。相傳高僧化後,發爪皆如生時。唐僧義存沒後置函中,每月其徒出之,發爪皆長,輒為剪以為常,經百餘年不廢。後因兵火亂,始封而灰之。墨客揮犀所載,鄂州僧無夢亦然,後為一婦人手摸而觸之,遂不生。至於仙蛻,余在武夷,見其二齒、發、手指宛然如故,但枯槁耳。餘每竊歎,以為釋氏之教天地萬物,一切歸於虛無,故毀形滅性,直欲參透本來面目。其於四大色身,不過百年之暫,寄寓何為?既死之後,猶戀戀不忍舍如此。至若神仙暫游萬里,少別千年,世間一切事,棄如脫履,豈複愛護其委蛻,而不令其朽腐哉?則神仙之見解反不若蛇蟬之屬脫然無累矣,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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