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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北人不喜治第,而多畜田,然磽確寡入,視之江南,十不能及一也。山東瀕海之地,一望鹵瀉,不可耕種,徒存田地之名耳。每見貧皂村氓,問其家,動曰有地十余頃,計其所入,尚不足以完官粗也。餘嘗謂:不毛之地,宜蠲以予貧民,而除其稅可也。

  九邊如大同,其繁華富庶不下江南,而婦女之美麗,什物之精好,皆邊塞之所無者。市款既久,未經兵火故也。諺稱薊鎮城牆,宣府教場,大同婆娘,為「三絕」雲。迤西榆林、慶陽漸有夷風,至臨洮、鞏昌,苦寒之極,其土人亦與戎狄無別耳。

  臨邊幸民,往往逃入虜地,蓋其飲食語言既已相通,而中國賦役之繁,文罔之密,不及虜中簡便也。虜法雖有君臣上下,然勞逸起居,甘苦與共,每遇徙落移帳,則胡王與其妻妾子女,皆親力作,故其人亦自合心勇往,敢死不顧,干戈之暇,任其逐水草畜牧自便耳,真有上古結繩之意。一入中國,裡胥執策而侵漁之矣。王荊公所謂「漢恩自淺胡自深」者,此類是也。

  漢,中行說不得志於中國,遂入匈奴,為之謀主,大為漢患。宋韓范不用張元,而令走佐曩宵,兵連禍結,不得安枕者五十年。近來如倭酋關白,亦吳越諸生,累不第而入海。使非天戮鯨鯢,遼左之禍尚未艾也。故邊民之處而入虜,它不足慮,惟恐有此輩一二在其中耳。

  倭之寇中國也,非中國之人誘之以貨利,未必至也。其至中國也,非中國之人為之鄉導,告以虛實,未必勝也。今吳之蘇、松,浙之寧、紹、溫、台,閩、之福、興、泉、漳,廣之惠、潮、瓊、崖,駔獪之徒,冒險射利,視海如陸,視日本如鄰室耳。往來貿易,彼此無間。我既明往,彼亦潛來。尚有一二不逞,幸災樂禍,勾引之至內地者。敗則倭受其﹃,勝則彼分其利,往往然矣。嘉靖之季,倭之掠閩甚慘,而及官軍破賊之日,倭何嘗得一人支馬生歸其國耶?其所虜掠者,半歸此輩之囊橐耳。故近來販海之禁甚善,但恐未能盡禁也,蓋巨室之因以為利者多也。

  嘉靖之季,倭奴犯浙、直、閩、廣,而獨不及山東者,山東之人不習于水,無人以勾引之故也。由此觀之,則倭之情形斷可識矣!

  禦倭易於禦虜,十百不啻也。倭奴舍大海而登陸,深入重地,已不能無疑懼,而步行易乏,其勢四散,非有陣法埋伏之類,直鬥力耳。若得智勇之家,帥節制之師,一鼓可平也。即閩、廣鄉兵,訓練之,皆可用,亦不必借浙兵耳。比虜大漠之地原,自其勝場,中國之兵馬脆弱,已自不敵,而悍獷之性,不懼死,不畏寒,敗而複至,散而複合。及其鳥柝鼠散,不可蹤跡,雖以衛、霍,不能窮其部落,況今日之孱兵庸帥哉?戚少保繼光守薊、遼日,以意制大煩,每發血斃千餘人,血肉枕籍,而終不肯退,然虜亦畏之甚,不敢窺邊者二十餘年雲。

  夷狄諸國,莫禮義於朝鮮,莫膏腴於交止,莫悍於韃靼,莫狡於倭奴,莫醇於琉球,莫富於真臘,其他肥磽不等,柔獷相平,要其叛服,不足為中國之重輕,惟有北虜、南倭震鄰可慮,其次則女直耳。

  元之盛時,外夷朝貢者千餘國,可謂窮天極地,罔不賓服,而惟日本崛強不臣,阿剌罕等率師十萬往征,得返者三人耳。國朝洪武初,四夷王會圖共千八百國,即西南夷經哈密而來朝者,三十六國。永樂中,重譯而至,又十六國。其中如蘇祿、蘇門答刺、彭亨、瑣裡、古裡、班卒、白葛達、呂宋之屬,二十余國,皆前代史冊所不載者,漢唐盛時所未有也。然其中惟朝鮮、琉球、安南及朵顏、三衛等,受朝廷冊封,貢賦,惟謹,比於藩臣。其他來則受之,不至亦不責也。可謂最得馭夷之體。

  太祖之絕日本朝貢、知其狡也。文皇之三犁虜庭,知其必為邊患也。舍此二者,中國可安枕而臥矣。固知創業之主,其明見遠慮,自非尋常所及也。

  今諸夷進貢方物,僅有其名耳,大都草率不堪。如西域所進祖母祿、血竭、鴉鶻石之類,其真偽好惡皆不可辨識,而朝廷所賜繒、帛、靴、帽之屬尤極不堪,一著即破碎矣。夫方物不責,所以安小夷之心,存大國之體,猶之可也;賜物草率充數,將令彼有輕中國之心而無感恩畏威之意。且近來物值則工匠侵沒于外,供億則廚役克減於內,狼子野心,且有誶語;誶語不已,且有挺白刃而相向者,甚非柔遠之道也。蜂蠆有毒,禍豈在小?而當事者漫不一究心,何耶?

  西南海外諸蕃,馬八兒、俱藍二國最大而最遠,自泉州至其國約十萬里,元時曾一通之,而來朝貢計,其所得不足償所費之百一也。國朝西蕃、天方、默德那最遠,蓋玄奘取經之地,相傳佛國也,其經有三十六藏,三千六百餘卷,其書有篆、草、楷三法,今西洋諸國多用之。又有天主國,更在佛國之西,其人通文理,儒雅與中國無別。有利瑪竇者,自其國來,經佛國而東,四年方至廣東界。其教崇奉天主,亦猶儒之孔子,釋之釋迦也。其書有天主實義,往往與儒教互相發,而於佛、老一切虛無苦空之說皆深詆之,是亦逃揚之類耳。利瑪竇常言:「彼佛教者竊吾天主之教,而加以輪回報應之說以惑世者也。吾教一無所事,只是欲人為善而已。善則登天堂,惡則墮地獄,永無懺度,永無輪回,亦不須面壁苦行,離人出家。日用所行,莫非修善也。」餘甚喜其說為近於儒,而勸世較為親切,不似釋氏動以恍惚支離之語愚駭庸俗也。其天主像乃一女身,形狀甚異,若古所稱人首龍身者。與人言,恂恂有禮,詞辯扣之不竭,異域中亦可謂有人也已,後竟卒于京師。

  天竺古稱佛國,蓋佛所出之地耳。如魯生孔子,豈其地皆聖人耶?但聞其國人質實尚義,不為淫盜。其問刑有四,曰水,曰火,曰稱,曰毒,皆所以讞疑獄也。水則以石與人衡而投之,石浮者曲,人浮者直;火則灼鐵,令人抱持,曲者號呼,直者無損;稱則人石適均,較之秤上,虛則石輕,實則人輕;毒則以毒人羊髀中食之,曲則毒發,直者無恙。蓋終未免夷俗耳。

  琉球國小而貧弱,不能自立,雖受中國冊封而亦臣服於倭,倭使至者不絕,與中國使相錯也。蓋倭與接壤,攻之甚易,中國豈能越大海而援之哉?其國敬神,以婦人守節者為屍,謂之女王,世由神選以相代雲。自國王以下,莫不拜禱惟謹。田將獲,必禱於神。神先往,采數穗茹之,然後敢獲。不者,食之立死。禦災捍患,屢顯靈應。中國使者至,則女王率其從二三百人,各頂草圜,入王宮中,視供臆廚饌,恐有毒也。諸從皆良家女,神特攝其魂往耳。中國人有代彼治庖者,親見神降,其聲嗚嗚如蚊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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