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五雜俎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
西戎茶馬之市,自宋已然,蓋土蕃湮酪腥腥,非茶不解其毒,而中國藉之,可以得馬,以草木之葉易邊場之用,利之最大者也。但茶禁當嚴,馬數當核。今之茶,什五為奸商駔獪私通貿易,而所得之馬又多病殘疾,不堪騎乘者。直與之耳,非市也。 江北馬之役最稱苦累,而寄養之戶尤多敗困,要其所以,則侵漁多而費用繁也。山東大戶,每簽解馬,編審之時,已有科派,解之時,又有使用,輪養有輪養之害,點視有點視之費,印烙有印烙之弊,上納有上納之耗,無不破家亡身者,然而馬必不可少也,得賢守令監司,弊或稍差減耳。 馬之入價也,漕之改折也,雖一時之便,而非立法之初意也。太僕之馬價,原為江南有不宜馬之地而入價,於北地市之也。漕糧之改折,亦為一時凶荒之極,米價騰湧而入價,以俟豐年之補糴也。今公然以佐官家不時之用矣。舍本色而征銀,甚便也;馬糧有餘,而見鏹不足,甚利也;然而馬日減少,太倉之粟無一年之積者,折價誤之也。承平無事猶可,一旦緩急,必有執其咎者。 唐李嬪判度支,以每年江、河、淮運米至京,腳錢鬥計七百,議以七百錢代之。王鐸曰:「非計也。京國糴米既耗積食,而七百之費兼濟貧民。」時議不從。既而都下米果大貴,卒罷不行,則今日之治漕,動稱改折者,其非久遠之計可知矣。 古今幅員戶口,莫盛於隋之大業,唐之開元。考之《隋書》:戶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萬九千九百五十六。唐開元時,戶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二。主富盛亦略相當,然盛未幾而禍敗即隨之矣。宋慶曆間,戶至一千九十萬四千四百三十四。國朝嘉、隆之時,戶共一千一百一十三萬四千,口共五千五百七十八萬三千,而熟夷不與焉,視隋、唐、宋盛時固已過之矣。使東勝不徙,安南不棄,金甌尚無缺也。抱杞人之憂者,能無戒於衣袽乎? 戶口生息甚難,而凋耗甚易。蓋治日常少,而亂日常多。兼以治平之時,不無盜賊之竊發,水旱之流移,而雜離之世,即欲一日無事,不可得也。況亂離之後,數十年養之而不足,而承平之世,一旦敗之而有餘。周自東遷以及劉項之世,分裂戰爭者,三四百年,長平一坑四十余萬,即蟲蟻蚊蚋,寧能當此慘劫耶?漢至文景,盛矣,而武皇耗之;明章治矣,而桓靈覆之;赤眉董卓之亂,黔首寧有種耶?至於典午失權,胡羯肆烈,南北分朝,兵連禍結,又二百餘年,春燕巢于林木,亦可哀也。唐自貞觀至開元,拊養生息,漸稱繁庶,而漁陽鼙鼓一動,宗社為墟,至於黃巢之變,殺人如麻,流血成川。浸淫至於五季,其間承平無事者,可以日計也。宋之盛時,已日與契丹元昊<豸婁>隙,而燕雲不復,淮北中失,偏安忍恥,僅撫遺民,女直侵其半,蒙古凶其終,其視漢唐規模固已不逮,而其受害之慘,使天地反覆,日月無光,三皇五帝以來之人民土地,一旦淪于夷狄,亦宇宙所未有之事也。蓋自三代以來,戰國至於劉項,是一劫;三國至於五胡,是一劫;中唐至於黃巢、石晉,是一劫;女直至於蒙古,是一大劫:中國之人,無複孑遺矣!故我太祖皇帝之功,謂之劈開混沌,別立乾坤,當與盤古等,而不當與商、周、漢、唐並論也。二百四十年來,休息生養,民不知兵,生齒繁盛,蓋亦從古所無之事;故未雨綢繆,憂時者不得不為過計矣! 國家近邊之民常苦北虜,濱海之民時遭倭患,然虜寇頻而倭患少,故塞上村落蕭條,有千里無複人煙者。倭自嘉靖末,鈔掠浙、直、閩、廣,所屠戮不可勝數,既以吾閩論之,其陷興化、福清、甯德諸郡縣,焚殺一空,而興化尤甚,幾於洗城矣。劉六、劉七破殘七藩,而山東、河南為最,其他若蕭乾養之亂廣,藍廷瑞之亂鄖,鄧茂七之亂閩,葉宗留之亂浙,阿克之亂滇,楊應龍之亂蜀,孛拜之亂寧夏,皆小劫也。而水旱災疫,則無歲無之矣! 吳之新安,閩之福唐,地狹而人眾,四民之業,無邊不屆,即遐陬窮髮,人跡不到之處,往往有之,誠有不可解者;蓋地狹則無田以自食,而人眾則射利之途愈廣故也。餘在新安,見人家多樓上架樓,未嘗有無樓之屋也。計一室之居,可抵二三室,而猶無尺寸隙地。閩中自高山至平地,截截為田,遠望如梯,真昔人所雲「水無涓滴不為用,山到崔嵬盡力耕」者,可謂無遺地矣,而人尚什五游食於外。設使以三代井田之法處之,計口授田,人當什七無田也。 古者,一夫百畝,無賦役租稅也,故中原磽確之地,上農夫足食九人;若以今燕、齊之地論之,一望千頃,常無升鬥之入者,不知當時授田之制,肥磽高下,必適均乎,抑惟其所值也?當時天子諸侯既各有疆界,不相逾越,十分之中,取其一為公田,仕者之家又有世祿之田,小國不過五十裡,城郭、村落、山川之外,田之所餘,亦寥寥矣。使生齒日繁,而地不加廣,何以給之?吾竊意古之授田者,亦只如今佃種之類,一夫耕百畝,而世家巨室收其所入耳,未必便為世業也。 江南大賈,強半無田,蓋利息薄而賦役重也。江右荊、楚五嶺之間,米賤田多,無人可耕,人亦不以田為貴,故其人雖無甚貧,亦無甚富,百物俱賤,無可化居,轉徙故也。閩中田賦亦輕,而米價稍為適中,故仕宦富室,相競畜田,貪官勢族,有畛隰遍於鄰境者。至於連疆之產,羅而取之,無主之業,囑而丐之,寺觀香火之奉,強而寇之,黃雲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物,故富者日富,而貧者日貧矣。 俗賣產業與人,數年之後,輒求足其直,謂之「盡價」,至再至三,形之詞訟,此最薄惡之風,而閩中尤甚。官府不知,動以為賣者貧,而買者富,每訟輒為斷給。不知爭訟之家,貧富不甚相遠,若富室有勢力者,豈能訟之乎?吾嘗見百金之產,後來所足之價,反逾其原直者。余一族兄,于余未生之時,鬻田于先大夫,至余富戶,猶索盡不休,此真可笑事也。 閩田兩收,北人詫以為異,至嶺南,則三收矣。斗米十余錢,魚蝦盈市,隨意取給,不甚論值。單袷之衣,可過隆冬,道無乞人,戶不夜閉,此真極樂世界。惜其天多瘴霧,地多蟲蛇,屋久必蛀,物久必腐,無百年之室,百五十年之書,無二十年之衣,故上不及閩,下不及滇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