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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西京雜記》載:「茂陵富人袁廣漢築園,四五裡激流水注其內,攝石為山,高十餘丈。」此假山之始也。然石初不甚擇。至宋宣和時,朱勔、童貫以花石娛人主意,如靈璧一石,高至二十余丈,周圍稱是,千夫舁之不動,艮岳一石,高四十余丈,封為盤固侯,石自此重矣。李文叔《洛陽名園記》,十有九所,始于富鄭公而終於呂文穆,其中多言花木、池台之盛。而其所謂山如王開府宅,水北胡氏二園者,皆據嵩少北邱之麓以為勝,則知時未尚假山也。自宣和作俑而後,人爭效之。然北人目未見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偽為之,其蔽甚矣。

  吳中假山,土石畢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築之費,非千金不可。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疊,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偏側之地,又含野意,勿瑣碎而可厭,勿整齊而近俗,勿誇多鬥麗,勿太巧喪真,令人終歲遊息而不厭,斯得之矣。大率石易得,水難得,古木大樹尤難得也。

  王氏州園,石高者三丈許,至毀城門而入,然亦近於淫矣。洛陽名園以苗帥者為第一,據稱:「大樹百尺對峙,望之如山。竹萬餘竿。有水東來,可浮十石舟。有大松七,水環繞之。」即此數語,勝概已自壓天下矣。乃知古人創造皆極天然之致,非若今富貴家但鬥钜麗已也。

  紈絝大賈,非無台沼之樂,而不傳於世者,不足傳也;拘儒俗吏,極意修飾,以自娛奉,而中多可憎者,胸無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魚鳥之致,山林之賞,而家徒四壁,貧不可為悅也;窮鄉僻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鏹,而無一竹、一石可供吟嘯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於造物侈矣,而猶然逐於聲利,耽於仕進,生行死歸,「它人入室」,不亦可歡之甚哉!

  唐裴晉公湖園,宏邃勝概,甲於天下。司馬溫公獨樂園卑小,不過十數椽,然當其功成名遂,快然自適。則晉公未始有餘,而溫公未始不足也。況以晉公之勳業,當時文人已有「破盡千家作一池」之誚,而溫公之園亦儼然與洛中諸名園並列而無漸色,乃知傳世之具在彼不在此,苟可以自適而止矣,不必更求贏餘也。

  吾閩窮民有以淘沙為業者,每得小石,有峰巒岩穴者,悉置庭中,久之,甃土為池,砌蠣房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勢,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書晦翁棹歌於上,字如蠅頭,池如杯碗,山如筆架,水環其中,蜆螄為之舟,琢瓦為之橋,殊肖也。余謂仙人在雲中,下視武夷,不過如此。以一賤傭,乃能匠心經營,以娛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當勝紈絝子十倍耶?

  《名園記》水北胡氏園,其名皆可笑。如其台,四望百餘裡,縈伊繚洛,雲煙掩映,使畫工極思,不可圖畫,而名之曰玩月臺。有庵在松檜藤葛之中,辟旁牖,則台之所見亦畢備於前,而名之曰:「學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額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惡耳。入門曲逕,首揭城市山林,臨池水檻,必曰天光雲影,濠濮想多見魚塘;水竹居必施筠塢;日涉市隱,屢見園名,環翠、來雲,皆為樓額;至於俗聯尤不可耐,當借咸陽一炬了之耳。此失,閩最多,江右次之,吳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寶園見木假山一座,岩洞峰巒皆木頭砌成,不用片石杯土也。餘奇而賞之,為再引滿,因笑謂葛君:「歲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園能保百年乎?」余更賞其達。時萬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於鄴城西北築三台,中名銅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餘間。今人但知有銅雀,而不知更有二台也。

  萬曆癸醜四月望日,與崔征仲孝廉登張秋之戊巳山,酒間,徵以支幹命名者。征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餘言:「秦有子午台,見《拾遺記》。楚有丙穴。漢有戊巳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帳,丙舍子夜,甲第辛盤。」征仲言:「有屈戊午道白丁壬人。」餘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時征仲下第貧乏,大笑而已。歸途馬上思唐詩,有「午橋群吏散,亥字老人迎」,亦可補一闕也。

  濮州有愁台,陳思王故址也。長安有訟台,韋庶人所作也。楚有思台,樊姬墓也。漢有望思台,武帝為戾太子作也。有靈夢台,為李夫人作也。周有誃台,景王作也。誃之為言離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台觀之樂,誠不能無,蓋自土階茅茨,不可複得,而靈台靈囿,文王之聖,已不廢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宮,明皇之驪山溫泉,此其樂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壘石以像飛來,激水以為冷泉,此其樂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嶽,窮極人間,怪木奇石,珍禽異獸,深秋中夜,淒涼之聲四徹,此其樂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萬間,武帝上林苑中,離宮七十所,煬帝西苑三百里,此其樂在宏麗者也。東昏為芳樂苑,當暑種樹,朝種夕死,細草名花,至便焦燥,紛紜無已,山石皆塗采色,諸樓壁悉畫男女私褻之像,其殺風景甚矣,此其所以為東昏也!

  縉紳喜治第宅,亦是一蔽。當其壯年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計未立,行樂之光景皆已蹉跎過盡,及其官罷年衰,囊橐滿盈,然後窮極土木,廣侈華麗以明得志,曾幾何時,而溘先朝露矣!余鄉一先達,起家鄉薦,官至太守,貲累巨萬,家居繕治第宅,甲於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數百裡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爭奪,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語子弟:「可為永鑒也!」

  郭汾陰治第,謂工人曰:「好築此牆,勿令不牢。」築者釋錘而對曰:「數十年來,京城達官家牆皆是如此築,今某死,某亡,某敗,某絕,人自改換,牆固無恙。」令公聞之,惕然動心,即日請老。噫!賢哉工人之言。達哉!令公之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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