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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運河之開,無風波之患,誠為良策。而因之遂廢海運,亦非也。海上風濤不虞,數歲間一發耳,而今運河挑浚之費,閘座撈淺之工,上自部使者,下至州邑工之設,其費海歲豈直巨萬已哉?海運一行,則諸費盡可省,亦使浙直諸軍士,因之習於海戰,倭寇之來,可以截流而禦之。自海運廢而士益憚於海矣,元時海運有三道,而至正十三年,千戶殷明略所開新道,自浙西至京師,不旬日,尤為便者。所當間一舉行,以濟運河之不及者也。

  古者諸侯,封國自食,其入江北之地,如齊、晉、燕代、秦諸國,士飽倉盈,不聞其仰給於江南也,如漢時與楚血戰五載,軍士糧餉,乃自關中轉輪,即武帝窮兵黷武,頻年暴師於外,亦不聞其借粟于吳楚也。至唐而始有漕運,自江而淮,自淮而河,計米一鬥,費錢七百,然貞觀、開元盛時,不聞其乏食也。至於季世,乃有「米已至陝,吾父子得生」之喜,豈非內無儲積,而枵腹待哺於外哉!宋時汴及臨安,地皆咫尺,故不聞轉餉之苦。今京師三大營九邊數十萬軍,升合之餉,皆自漕河運致,古稱「千里運糧,士有饑色」。今乃不啻萬里矣!萬一運道有梗,何以處之?故為今日計,則屯田之策,宜行於邊塞,而水田之利,宜興于西北濱水諸郡縣也。屯田之策,且耕且守,分番上下,不惟享其粒食,而士亦不至偷惰,蓋守禦可以老弱占籍,而力耕則非少壯不能,軍將不待汰而精矣。且有田則有塍有澮,沮洳泥濘,亦可杜胡馬奔突之患,其利又不止充口腹已也。

  齊、晉、燕、秦之地,有水去處,皆可作水田,但北人懶耳。水田自犁地而浸種,而插秧,而薅草,而車戽,從夏訖秋,無一息得暇逸,而其收穫亦倍。余在濟南華不注,山下見十數頃水田,其膏腴茂盛,逾于南方,蓋南方六七月常苦旱,而北方不患無雨故也。二策若行,十數年間,民見利而力作,倉庾充盈,便可省漕糧之半,即四方有警,而西北人心,不至搖動,京師益安於泰山矣。

  黃河之水,若引之以灌田,廣開溝洫,以殺其勢,而其末流通之運道,以濟、汶、泗之渴,使之散漫,紆回從容,達淮入海,不但漕運有裨,而陵寢亦無虞矣。

  禹之治水,一意視水之所歸而已,隨山刊木,鑿隧通道,惟使水得所之而止,無他顧慮也。白圭戰國之時,各有分界,動起爭端。能以鄰國為壑,而鄰國不知有水患,不可謂之非奇功也。至於今日,則上護陵寢,恐其滿而溢;中護運道,恐其泄而於;下護城郭人民,恐其湮汨而生謗怨。水本東而抑使西,水本南而強使北。且一事未成,百議蜂起,小有利害,人言叢至,雖百神禹,其如河何哉?王敬美贈潘司空詩有雲:「堅排眾議難於水。」亦有激哉其言之也。

  黃河行徙,似有神導之,有非人力所與者;然處置得宜,精誠所格,亦可轉移。如漢武沉璧卒塞瓠子是也。萬曆間,以寶應湖之險,別開裡湖以避之,既開而水不往注,如是者三年,一夜,聞風雨聲甚厲,比曉視之,水已徙矣。

  善治水者,就下之外,無它策也。但古之治水者,一意導水,視其勢之所趨而引之耳。今之治水者,既懼傷田廬,又恐壞城郭;既恐妨運道,又恐驚陵寢;既恐延日月,又欲省金錢;甚至異地之官,競護其界,異職之使,各爭其利;議論無畫一之條,利病無審酌之見;幸而苟且成功,足矣,欲保百年無事,安可得乎?當河決歸德時,所害地方不多,時議皆欲勿塞,而相國沈公恐貽桑梓之患,故山東、河南二中丞議論不合,而廷推即以河南中丞總督河道,不使齊人有異議也。既開新河,而初開之處,深廣如式,迤邐而南,反淺而狹,議者又私憂之:「下流反淺,何以能行?況所決河廣八十餘丈,而新開僅三十丈,勢必不能容。泛溢之患,在所不免。」而一董役者,奏記督府:「若河流既回,勢若雷霆,藉其自然之勢以沖之,何患淺者之不深乎?」督府大以為然,遂下令放水。不知黃河濁流,下皆泥沙,流勢稍緩,下已淤過半矣。一夕,水漲魚台,單縣、豐、沛之間,皆為魚鱉。督府聞之,驚悸暴卒。此亦宋慶曆間李仲昌之覆轍也。

  治河猶禦敵也,臨機應變,豈可限以歲月?以趙營平老將滅一小羌,猶欲屯田持久,俟其自敗。癸卯開河之役,聚三十州縣正官於河Й,自秋徂冬,不得休息,每縣發丁夫三千,月給其直二千余金,而裡排親戚之運糧行裝不與焉。蓋河濱薪草米麥一無所有,衣食之具皆自家中運致,兩岸屯聚計三十余萬人,穢氣薰蒸,死者相枕藉,一丁死則行縣補其缺,及春疫氣復發,先後死者十余萬。而河南界尤甚。役者度日如歲,安能複計久遠?況監司催督嚴急,惟欲速成,宜其草菅民命,而迄無成功也。

  輿地有南戒、北戒之說。北戒自積石、終南,負地絡之陰,東及太華逾河,並雷首、砥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東循塞垣,至穢貊、朝鮮,是謂北紀,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 嶓塚、負地絡之陽,東及太華,連商山、熊耳、外方、桐柏,逾江濮、荊山至於衡陽,乃東循嶺徼,達於甌、閩,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此天下之大勢也。

  今中國之勢,惟河與海,環而抱之。河源出昆侖星宿海,蓋極西南之方,其流北行,經洮州,又東北越亂山中,過寧夏,出塞外,始折而南,入中國,至砥柱,折而東,經中州至呂梁,奔而入淮,直抵海口。海則從遼東、朝鮮、極東北界迤邐而南經三吳、甌、閩,折而西,直抵安南、暹邏、滇、洱之界,蓋其西南盡頭去星宿海亦當不遠矣。西北想亦當有大海環於地外。但中國之人,耳目所未到也。

  以中國之水論之,淮以北之水,河為大,而淝也,穎也,汴也,汶也,泗也,衛也,漳也,濟也,潞也,滹沱也,梁也,沁也,洮也,渭也,皆附於河者也。淮以北,江為大,而吳也,越也,錢唐也,曹娥也,螺女也,章貢也,漢也,湘也,賀也,左蠡也,富良也,瀾滄也,皆附于江者也。至其支流小派,北以河名,而南以江名者,尚不可勝計也。而淮界其中,導南北之流,而會之以入於海,故謂之淮。淮者,匯也。四瀆之尊,淮居一焉,淮之視江、河、漢、大小懸絕,而與之並列者,以其界南北而別江、河也。

  禹九河故道,今傳其名,尚有存者。徒駭在滄州,太史在南皮縣之北,馬頰在東光縣界,胡蘇在慶雲縣西南,簡潔俱在南皮城外,鉤盤在獻縣東南,鬲津在慶雲,又雲在樂陵縣。考之於書,多與今不相合。酈道元謂九河碣石皆淪於海,此蓋後世新河,傅以舊名耳,今又將並其新者而湮塞之矣。

  滄州鹽山縣有卯兮城,一名千童城,相傳徐福將童男女千人入海僑居於此,但不知福當時從天津入海耶?從膠、萊入海耶?考始皇既並渤海以東,過黃腄,窮成山,登之罘,立石琅琊,而後遣徐福等入海,其不由鹽山明甚,後人以其近海,戲為此名耳。

  南皮舊城,一名石崇城。崇故居遺址猶在。其路西有小阜,則範丹宅也。二人生同裡閈,乃一貧一富,大相懸絕如此。及異代之後,荒丘衰草,又複同歸於盡。丹未見不足,而崇未見有餘也。且丹以廉得名,而崇以財殺身,所謂身名俱泰者安在哉?每一過之,令人憮然。

  京師北三山大石窩,水中產白石如玉,專以供大內及陵寢、階砌、欄之用,柔而易琢,鏤為龍鳳芝草之形,采盡複生。昔人謂愚父所藏燕石當即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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