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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以我國家之勢論之,不得不都燕,蓋山后十六州,自石晉予狄幾五百年,彼且自以為故物矣,一旦還之中國,彼肯甘心而已耶?其乘間伺隙,無日不在胸中也。且近來北韃之勢強於西戎,若都建康,是棄江北矣;若都洛陽、關中,是棄燕雲矣。故定鼎于燕,不獨扼天下之吭,亦且制戎虜之命。成祖之神謀睿略,豈凡近所能窺測哉!

  我太祖之定都建康也,蓋當時起兵江左,自南趨北,不得不據第一上流,以為根本之地,而後命將出師,鞭笞群雄,此亦高、光之關中、河內也。當時角逐者惟張士誠、陳友諒二人耳,然姑蘇勢狹而無險可據,武昌地瘠而四面受敵,其形勝已不相若矣,而況材智規摹,又相去萬萬哉?宜其折北而不支也。

  太祖既逐胡元,命燕王鎮守北平,蓋隱然以北門鎖鑰付之矣。當時親王握重兵,節制有司,大率如漢初七國故事,而燕王之英武雄略,豈久在人下者?使當時不封燕,縱得守臣節,不興靖難之師,而北虜乘間竊發,燕雲終非國家有也。故太祖之封燕王,與文皇之定都于燕,其遠見皆相符契矣。

  燕山建都,自古未嘗有此議也。豈以其地逼近邊塞耶?自今觀之,居庸障其背,河濟襟其前,山海扼其左,紫荊控其右,雄山高峙,流河如帶,誠天造地設以待我國家者。且京師建極,如人之元首然,後須枕藉,而前須綿遠。自燕而南,直抵徐、淮,沃野千里,齊、晉為肩,吳、楚為腹,閩、廣為足,浙海東環,滇、蜀西抱,真所謂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也。且其氣勢之雄大,規模之弘遠,視之建康偏安之地固已天淵矣。國祚悠久,非偶然也。

  遼、金及元皆都燕山,而制度文物,金為最盛。今禁中梳粧檯、瓊花島及小海、南海等處,皆金物也。元,冬春則居燕;夏秋則如上都,畏熱故也。惟其有兩都,故王師一至,即時北遁。而山后十六州,四五百年始見天日,非偶然也。

  周時洛邑為天下之中,今天下之勢則似荊襄為正中,蓋幅員廣狹固自不同也。然所貴於中者,取其便朝會耳;若以建都譬之,元首在腹,何以居重馭輕哉?

  幽州有黍谷,相傳鄒衍吹律之所,蓋當時以為極寒之地矣。若以今之寧夏、臨洮諸邊較之,其寒奚止十倍而已?今燕山寒暑氣候與江南差無大異,且以邊場戎馬之地一旦變為冠裳禮樂之會,固宜天地之氣亦隨之變更耳。

  恒山為北嶽,即今真定是也。或雲:「北嶽不可即,其一石飛至陽曲,故于陽曲立廟遙祭之,實非嶽也。」按《水經》:「恒山謂之玄岳,周官並州其鎮山曰恒山。」管子雲:「其山北臨代,南俯趙,東接河海之間。」其在今之定州無疑矣。何必求之沙漠之外哉?

  五嶽者,中國之五嶽也,隨其幅員,就其方位而封之耳。三代洛邑,為天地之中,南不過楚,北不過燕,東不過齊,西不過秦,故以嵩山為中嶽,而衡、岱、恒、華,各因其地封之以為鎮山。若後世幅員既廣,方位稍殊,即更而易之,亦無不可,固不必拘拘三代之制也。

  以今天下之勢論之,當以天壽山為北嶽,羅浮為南嶽,鐘山為東嶽,點蒼為西嶽,衡霍為中嶽,其間相去,各四五千里,亦足以表至大之域,示無外之觀,此非拘儒俗士所能與議也。

  京師風氣悍勁,其人尚鬥而不勤本業,今因帝都所在,萬國梯航,鱗次畢集,然市肆貿遷,皆四遠之貨,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土人則游手度日,苟且延生而已,不知當時慷慨悲歌,遊俠之士,今皆安在,陵穀之變,良不虛也。

  燕雲只有四種人多:奄豎多於縉紳,婦女多於男子,娼妓多於良家,乞丐多於商賈。至於市陌之風塵,輪蹄之紛糅,奸盜之叢錯,駔儈之出沒,蓋盡人間不美之俗,不良之輩,而京師皆有之,殆古之所謂陸海者,昔人謂「不如是,不足為京都,」其言亦近之矣。

  長安有諺語曰:「天無時不風,地無處不塵,物無所不有,人無所不為。」

  《紺珠集》雲:「東南,天地之奧藏,其地寬柔而卑,其土薄,其水淺,其生物滋,其財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脆而少剛,笮之則服,西北天地之勁力,雄尊而嚴,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財確,其人毅而近愚,飲淡而輕生,士沉厚而慧,撓之不屈。」此數語足盡南北之風氣,至今大略不甚異也。但南方士風,近稍獰悍耳。

  今國家燕都可謂百二山河,天府之國,但其間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給東南耳。運河自江而淮,自淮而黃,自黃而汶,自汶而衛,盈盈衣帶,不絕如線,河流一涸,則西北之腹盡枵矣。元時亦輸粟以供上都,其後兼之海運,然當群雄奸命之時,烽煙四起,運道梗絕,惟有束手就困耳。此京師之第一當慮者也。

  今之運道,自元始開,由濟甯達臨清,其有功於上都不淺。而當時已有「挑動黃河天下反」之讖,則其勞民傷財,亦可知矣。但元時尚引曹州黃河之水,以濟運道。國朝因河屢決,泛溢為害,遂塞張秋口,而自徐至臨清,專賴汶泗諸水,及泰山萊蕪諸縣源泉以足之。諸泉涓涓如線,遇旱輒涸,既不可得力,而汶河至分水閘,又分而為二,其勢遂微。每二三月間,水深不過尺許,雖極力挑浚設閘啟開,然僅可支援。倘遇一夏無雨,則枯為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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