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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卷三·地部一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然吾以為分野之說,最為渺茫無據。何者?九州之畫,始自《禹貢》,上溯開闢之初,不知幾甲子矣,豈天于斯時始有分野耶?九州之於天地間,才十之一耳,人有華夷之別,而自天視之,覆露均也,何獨詳於九州而略於四裔耶?李淳風謂華夏為四交之中,當二儀之正,四夷炎涼氣偏,鳥語獸心,豈得同日而語?然荊蠻、閩越、六詔、安南,皆昔為蠻夷,今入中國,分野豈因之而加增耶?至於五胡、蒙古,奄有天下,莫非夷也,何獨詳於此而略於彼耶?曆考前代《五行志》,某星變則某郡國當其咎,然不驗者什常七八也。況近來山河破碎,愈無定則矣。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今分野以五星、二十八宿皆在中國,僅以畢、昴二星管四夷異域,計中國之地僅十之一,而星文獨佔十之九也,偏僻甚矣。

  禹使太章步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使豎亥步北極至於南極,如之,則中國之地。僅二十分之一也。

  禹別天下為九州,三代因之。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漢分為十三部,一部六郡。晉分為十五道。唐十道。宋四京,二十三路。元十一省,二十三道。國朝,兩京、十四省,後因棄安南,實十三省也,郡共一百六十,州二百三十四,縣共一千一百一十六雲。

  伏羲、神農、都陳,黃帝都涿鹿,堯都平陽,舜都蒲阪。大聖人之建都固在德而不在險要,亦當時水土未平,規制粗定,茅茨土階,非有百雉九重之制,緇衣鼓琴,亦無瓊林大盈之藏。而每歲省方坐不安席,蓋亦以天下為家之意,不必擇土而安也。至於三代,德不及堯舜,而亂賊漸萌,於是不得不相地定鼎,據上游之勝以控制天下。禹都安邑,其後太康失國,遷徙不可考。湯都亳邑,至盤庚七遷,皆苟且以便民,非若後世建都之難也。周公定鼎郟辱阝,始為萬年不拔之基,而以洛邑為朝會之所,蓋亦以防備不虞,知後世子孫必有不能守其故業者矣。此亦堪輿家之鼻祖也。

  殷世常苦河患,故自仲丁至盤庚,或遷敖,或遷相,或遷耿,或渡河而南,或逾河而北,當時不聞其求治水之方,而但遷徙以避之。計遷徙不費於開鑿,而民未稠密,河亦不大害民也。周世絕不聞河患,但苦戎狄,蓋關中之地已近邊塞矣。當時燕、晉、代、秦諸國,諸侯各自守其地以禦夷,而區區天子之都竟不能守而以予秦,使得成帝業,豈非天哉!

  古今建都,形勝之地,無有逾關中者,蓋其表裡山河百二重關,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治可以控制中外,亂可以閉關自守,無論汴京,即洛陽不及也。江南之地,則惟有金陵耳。

  帝王建都,其大勢在據天下之吭,又其大要則在鎮遏戎狄,使聲息相近,動不得逞。關中逼近西戎,故唐時回紇、土蕃,出其不意,便至渭橋。漢時灞上、細柳、連營,天子至親勞軍,蓋當時西虜似強於北也。至宋時,幽、燕十六州已為契丹所據,則自河南,入江、淮,其勢甚便,不得不都汴京以鎮之。使當時從晉王言,都關中,則畫淮為界,不至紹興而始見矣。汴京既失,江北不可守,其勢不得不阻江為固,鎮江則太逼,杭州則太遠。險而可守,孰有出建康之上者?故李綱、宗澤以為請,而不見聽從,惜哉!

  高宗之都臨安,不過貪西湖之繁華耳。然亦辦四明航海一條走路也,臨安雖有山有水,然其氣散而不聚,四面受攻,無險可憑,元兵從湖州間道入,如無人之境耳。雖興亡有數,而亦地利之不固也。建康外以淮為障,內以江為藩,雖中主、庸將,足以自守。曹丕臨廣陵,欲渡者數矣,竟歎天塹之不可越。苻堅陷盱眙而東,沿江列戍,朝野震恐。謝玄三戰三捷,楊俱難等奔啄不暇。其後若盧循乘虛,直搗蔣山,居民荷擔而立,孟昶望風自裁,自謂天下事定矣,而不能當寄奴之一炬。蕭軌、任約以十萬卒,奄至雞山,據北郊壇,剝床以膚何急也。霸先從容談笑,俘四十六將軍于幕下,若探囊取物,此豈智愚之懸絕若是哉?川陸之長技既異,主客之勞逸頓殊。一夫當關,萬人莫敢誰何,其勢居然也。故六朝相承二百余載,莫強于秦苻堅,莫盛于魏道武,而卒不能遂混一之志,良有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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