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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俗皆以十二月二十四日祀灶,謂灶神是夜上天,以一家所行善惡奏於天也。至是日,婦人女子多持齋。余於戊子歲,以二十五日至姑蘇,蘇人家家燒楮陌茹素,無論男婦皆然,問其故,曰:「昨夜灶神所奏善惡,今日天曹遣所由覆核耳。」餘笑謂:「古人媚灶之意,不過如此。然不修行於平日,而持素於一旦,灶可欺乎?天可欺乎?」今閩人以好直言無隱者,俗猶呼曰灶公也。

  改年而不改月,秦政之失也。三代皆改月,《豳風》所紀,與今氣候同者,《夏正》也,然十一月以後不書月,但雲「一之日」、「二之日」而已。三月則曰「蠶月」。四月以後,始如常稱。蓋亦不能無異矣。周七八月,夏五六月,頻見傳注,而十二月螽,孔子對季孫謂「火尚西流」,其為十月無疑。又僖公五年正月,日南至矣,昭公二十年二月朔,日南至矣,豈是時方冬至乎?宋儒執秦、漢之謬而不考之聖經,故議論紛紜,而卒無一定之見耳。然則謂《春秋》以夏時冠周月,是乎?曰:若是,則周之亂民也,何以為孔子?

  期三百六旬有六日,今一年止三百六十日耳,而小盡居其六,是每歲尚餘十二日也,計五歲之中當餘六十日,故三年一閏,而五歲再閏也。然則不以三百六旬六日為歲,而必置閏,何也?日月之行,晦朔弦望,度數不能盡合也。指日月以定晦朔,觀斗柄以定四時,而以參差不合之數歸余于閏,聖人之苦心至矣,然亦非聖人之私意為之,蓋天地之定數也。望而蚌蛤盈,晦而魚腦減,此物之知晦朔者也。社而玄鳥來,春而雁北鄉,是物之知四時者也。藕相應閏而置葉,黃楊遇閏而入土,此物之知閏餘者也。至於晦朔之畸數,閏月之余分,聖人不能齊也,而況巧曆乎?惟積漸而差,考差而改,斯無弊之術也。

  曆法:聖人不盡言;非不言也,改朔授時,天子事也。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不敢作禮樂,聖人之心也。至顏淵問為邦,首曰:「行夏之時。」而視朔南,至春秋每致意焉,亦有概乎其言之矣。然三代之曆,聖人所定,行之六七百年,其勢不容不差,後世通儒術士,竭其智數心思,考索推步,至無遺力,然行之不百年而已,不勝其春駁也。三代治曆之法,它無可考,惟《周禮》,太史氏正歲年以序事,頒之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閏月詔王居門終月,而保章氏掌天星不與焉。噫!何簡也!自秦而後,善治曆者,漢則鄧平、洛下閎、劉歆、蔡邕、劉洪,六朝則何承天、祖沖之,唐則劉孝孫、何妥、劉焯、李淳風、僧一行,周則王朴,宋則沈括,元則郭守敬而已。然而洛下閎《太初曆》,至章帝時僅百餘年,已雲差失益遠,而四分曆創于建武,行於永元,聚議定式,已逾七十餘年,而行不過百年,亦何益之有也?唐、宋諸家,人人自負,然唐三百年中而八改曆,宋三百年中而十六改曆,尚可謂之定法乎?宋蘇子容重修渾儀,製作之精,皆出前古,至虜陷燕京,取其所制渾儀以去,乃其法,子孫亦不復傳矣。其謂精密,吾未敢信也。元郭守敬之曆,推測援引,纖悉無遺,國朝所用,皆其遺制,三四百年,僅差分杪,此即聖人不能無也,而議者何以求多為哉?但今之曆官,但知守其法而不知窮其理,能知其數之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之按方下藥,保其不殺人爾,不敢望其起死回生之功也。

  李淳風最精占候,其造麟德曆,自謂應洛下閎後八百年之語,似極精且密矣。然至開元二年,僅四十年,而緯晷漸差,不亦近兒戲乎?一行《大衍曆》據《唐書》所載,反覆評論,二萬餘言,窮古今之變,天地之故;當時所謂貫三才,周萬物,窮術數,先鬼神,容成再出,不能添累黍之功,壽王重生,無以議分毫之失,宜乎千歲可俟矣;而至肅宗時,山人韓穎已言其誤,每節損益,又增二日,其故何也?王樸陰陽星緯,無不通曉,其治曆,削去近代符天流俗之學,自成一家,然劉義叟議其不能宏深簡易,而徑急是取,故宋建隆之初,即廢不用矣。此三子者,皆精于天文,而治曆差謬如此,故《周禮》以治曆屬太史,為天官之屬,占星屬保章,為春官之屬,分而為二,非無見也。今人但以占候稍失,而遽欲改曆法,亦過矣。

  《宋史·律曆志》曰:天步艱難,古今通患,天運日行,左右既分,不能無忒,謂七十九年差一度,雖視古差密,亦僅得其概耳。又況黃赤道度有斜正闊狹之殊;日月運行有盈縮フ肉表裡之異。測北極者率以千里差三度有奇,晷景稱是。古今測驗止于嶽台,而嶽台豈必天地之中?余杭則東南相距二千余裡,華夏幅員,東西萬里,發斂晷刻,豈能盡諧?又造曆者,追求曆元,逾越曠古,抑不知二帝授時,齊政之法,果殫於是否乎?是亦儒者所當討論。諉曰星翁曆生之責可哉?」此亦古今不易之論也。

  京師城東偏有觀象臺,高五丈許,其上有渾天儀一具,如世所圖璿璣者,皆鑄銅為器,四柱以銅龍架而懸之,製作精巧。又有簡儀一具,狀相似而省十之七,只周遭數道而已。玉衡一,亦銅為之,如尺而首尾皆曲,有二孔,對孔直窺,以候中星。又有銅球一,左右轉旋,以象天體,以方函盛之,函四周作二十八宿真形,南面有禦制銘,正統七年作也。台下小室,有量天尺,鑄銅人捧尺,北面室穴其頂,以候日中測景之長短,冬至後可得一丈七尺,夏至後可得二尺雲。中為紫微殿,殿旁有銅壺滴漏一器,然皆不注水,徒虛具耳。

  測北極者,以千里差三度。今滇南距燕萬里,當差三十度。又成祖北征,出塞三千餘裡,已南望北斗,卻不知北斗正中之地在何處。分野之說,固不足憑,而以郡國正中論之,則幅員有長短,廣狹難以一律齊也。

  占步者,多用裡差之說,如曆之有歲差也。然鐵勒熟羊胛而天明,西域朔夕月見,而南交州生明之夕,月已中天,此誠差矣。史載安息西界,循海曲,至大秦,回萬餘裡,無異中國。即以中國東、西、南、北相距,何止萬里?而日、月、星、辰並無差謬,又何也?大約目所未見,語多矛盾,訛以傳訛,吾未敢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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