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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朝(4)


  【璽文】

  自秦璽以「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為文,後世祖之。然其八字甚少,本朝諸寶皆四字,若敬宗廟則以「皇帝尊親之寶」,賜親藩則用「皇帝親親之寶」,賜守令則用「敬天勤民之寶」,求經籍則用「表章經史之寶」,又有「丹符出驗四方」,另為一璽。以上俱六字為異。惟建文三年正月朔所受「凝命神寶」,則大異矣。先是,建文皇帝為太孫時,夢神人致上帝命,授以重寶;甫即位,有使者還自西方,得青玉雪山,方逾二尺,質理溫栗;二年宿齋宮,又夢若有所睹,驚寤,遂命匠琢此玉為大璽,至是功成,賜今名,告天地祖宗,宣示遠邇,百官畢賀,大宴文武、四夷於奉天門。璽文曰「天命明德,表正萬方,精一執中,宇宙永昌」,凡十六字。古來印璽未有此繁稱。唯宋徽宗政和八年,於所用八寶之外,又作一璽,其文曰「範圍天地,幽贊神明,保合太和,萬壽無疆」,亦十六字,命名「定命寶」,與此正吻合。靖康之禍,諸寶俱為金所取,唯此獨留,高宗攜以渡江,抑為十一寶之第十,蓋以蔡京所書,故詘之也。今建文之「凝命寶」亦為文皇所斥不用矣。而兩重器俱為不祥物也。但宣和間,京甫用事,宜有此誇誕之舉;革除時,方、黃諸正人在事,又燕兵日南,國如累卵,乃亦粉飾虛文如此,何耶?

  按自古印章無大至徑尺者,似此笨物,未知建文朝施用於何所?且宋「定命寶」號最大,亦不及九寸;又前此元魏文成帝和平三年,河內人張超得玉印于壞樓(故佛圖),其文曰:「富樂日昌,永保無疆,福祿日臻,長享萬年」。其玉光潤,其刻精巧,時以為神明所授,詔天下大酺三日。古今十六字印凡三見,然元魏所得只方三寸,形模最小,僅建文所作十之一耳,尚存古式。

  【園廟缺典】

  懿文太子寢園在南京,每年忌辰、四孟、清明、中元、冬至、歲暮,俱遣使往祭,其祭文亦填禦名,但例遣南太常寺屬道官為奉祀者行禮,乃京沖莊、敬二太子之在北京者,則遣都督親臣往祀,向來人心頗不愜,而無敢言及者。

  至萬曆十八年五月,太常少卿謝傑始抗章議其非禮,上下部詳議,始改遣南京五府僉書官行禮,似於祀典稍加隆重,而禮之未備者尚多可商。按宏治中,台州人繆恭走京師上書言六事,其一請封建庶人之後為王,以奉懿文祀。通政司大怒,謂為討死,囚之兵馬司,以其疏上,上不罪也。列聖相承,善體文皇意中之事,無奈臣下溺下習聞,無能將順,惜哉!

  【陵寢之祭】

  列聖陵寢俱在京師天壽山,其在金陵唯太祖孝陵以及懿文太子寢園耳。太祖一歲大祭者凡三,而懿文園則九大祭,不知何故。意者建文追諡興宗時加隆禰廟,有此縟禮,其後因循不及改正,而南中大老視為尋常故事,亦無一語及之。按,懿文園在孝陵之東,至今稱為東陵,想當日追崇尊號,必追上陵名,既經革除,遂不可考,而人之稱陵如故,則建文之澤,猶在人心也。

  【建文君出亡】

  建文君出亡再歸,其說不一。陸文裕謂從雲南到闕,有故臣太監吳誠識之,遂留之內廷以壽終,葬金山。鄭端簡之說亦如之。獨薛方山《憲章錄》雲:「正統十二年,廣西思恩州獲異僧楊應能,升州為府,以土知州岑瑛為知府,異僧即建文也。」亦以吳誠為證,初不言其偽。《實錄》則雲:「正統五年,有僧年九十余,自雲南至廣西,語人曰:『我建文帝也,張天師言我四十年苦,今數滿,宜返國。』詣思恩自言,岑瑛送之京師,會官鞠之,其姓名為楊應祥,鈞州人,洪武十七年度為僧,遊兩京雲貴以至廣西。上命錮錦衣獄而死,同謀僧十二人俱戍邊。」凡三說俱不同。弇州獨以《實錄》為真,而薛所紀相近,又雲思恩故府,未聞某年升州為府,則大不然。按,思恩本元邕州,屬田州府路,本朝洪武間土官岑永昌歸附,授思恩知州,仍屬田州府,永樂初改屬布政司。永昌死,子瑛襲,至正統四年瑛以殺賊功,升田州府知府,仍管思恩州。(升府事見正統四年十月,《實錄》內可查。)瑛欲並有田州,與知府岑紹交惡。總兵官柳溥議升思恩為府,益以諸峒,詔從之。尋改稱軍民府,瑛累升參政,改都指揮使。傳至孫浚,又與田州知府岑猛交兵,逐之。浚後敗,其妾入官為婢(即故相焦泌陽所嬖者)。至正德七年,始改流官以至於今。然則思恩本以州改府甚明。薛仲常謂為獲僧而改,固誤;弇州以為無改府事,則又誤之誤矣。大抵少帝之出,存亡不可知,其來歸也,為真為偽亦未可臆斷,但建文帝以洪武丁巳年生,至正統初不過六旬,而楊應祥自稱九十餘,則假託立見,不待鞠已明矣。

  史官撰《實錄》自宜用雋不疑縛成遂故事,以正國體,即真如陸文裕、鄭端簡所言,亦不過令終其天年。英宗聖主,薛文清、李文達輩賢相,處分似亦宜然,但懿文太子之祀不廢,而少帝猶然若敖之鬼,是在聖子神孫用故主事楊循吉及近年庶子王祖嫡、通政司沈子木等之議,續其烝嘗,若子產所謂有以歸之,斯可矣。至唐隱太子巢刺王立後故事,未敢輕議也。近年陳南充議開局修史,言官因請複建文紀年,上命建文朝事俱附太祖本紀之末,而不沒其年號。會修史中輟,不果行。

  少帝自地道出也,蹤跡甚秘,以故文皇帝遣胡瀅托訪張三豐為名,實疑其匿他方起事,至遣太監鄭和浮海遍歷諸國,而終不得影響,則天位雖不終而自全之智有足多者。當時,倘令故臣隨行,必立見敗露。近日此中乃有刻《致身錄》者,謂其先世曾為建文功臣,因侍從潛遁為僧,假稱師徒,遍歷海內,且幸其家數度。此時蘇、嘉二府逼近金陵,何以往來自由?又賡和篇什,倘佯山水無一識察者?況胡忠安公之出使也,自丁亥至丙申,遍行天下,凡十年而始報命。觀《忠安傳》中雲:「窮鄉下邑,無不畢至。」胡為常州人,去此地僅三舍,且往來孔道也,豈建文君臣能羅公遠隱身法耶?所幸偽撰之人不曉本期典制,所稱官秩皆國初所無,且妄創俚談,自呈敗缺,一時不讀書不諳事之人,間為所惑,即名士輩亦有明知其偽,而哀其乞憐,為之序論,真可駭恨!蓋此段大謊,又從老僧楊應祥假託之事敷演而成,或流傳於世,誤後學不小。又《傳信錄》雲:「宣宗皇帝乃建文君之子,傳至世宗皆建文之後。」此語尤可恨。蓋祖宋太祖留柴世宗二子及元末所傳順帝為宋端王合尊幼子二事而附會之耳,乃不自揆,僭稱「傳信」,此與近日造《二陵信史》者何異。庸妄人自名為信,他人何嘗信之,此皆因本朝史氏失職,以至於此。

  甲戌年,今上禦日講,問輔臣以建文君出亡事,張居正對曰:「此事國史無考。但相傳正統間,于雲南郵壁題詩,有『流落江湖數十秋』之句,一禦史異而詢之,自言建文帝,欲歸骨故土。遂驛召入宮養之,時年已七八十,後不知所終。」蓋江陵亦不曾記憶《英錄》中有此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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