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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聽訟者要如天平,未稱物先須是對針,則稱物不爽。聽訟之時心不虛平,色態才有所著,中證便有趨向,況以辭示之意乎?當官先要慎此。

  天下之勢,頓可為也,漸不可為也。頓之來也驟,漸之來也遠。頓之力在終,漸之力在始。

  屋漏尚有十目十手,為人上者,大庭廣眾之中,萬手千目之地,譬之懸日月以示人,分毫掩護不得,如之何弗慎?

  事休問大家行不行,舊規有不有,只看義上協不協。勢不在我,而於義無害,且須勉從,若有害於義,即有主之者,吾不敢從也。

  有美意,必須有良法乃可行。有良法,又須有良吏乃能成。良吏者,本真實之心,有通變之才,厲明作之政者也。心真則為民懇至,終始如一;才通則因地宜民,不狃於法;明作則禁止令行,察奸厘弊,如是而民必受福。故天下好事,要做必須實做,虛者為之,則文具以擾人;不肖者為之,則濟私以害政。不如不做,無損無益。

  把天地間真實道理作虛套子幹,把世間虛套子作實事幹,籲!所從來久矣。非霹靂手段,變此錮習不得。

  自家官靠別人做,只是不肯踏定腳跟挺身自拔,此縉紳第一恥事。若鐵錚錚底做將去,任他如何,亦有不顛躓僵僕時。縱教顛躓僵僕,也無可奈何,自是照管不得。

  作「焉能為有無」底人,以之居鄉,盡可容得。只是受一命之寄,便是曠一命之官;在一日之職,便是廢一日之業。況碌碌苟苟,久居高華。唐、虞、三代課官是如此否?今以其不貪酷也而容之,以其善夤緣也而進之,國一無所賴,民一無所裨,而俾之貪位竊祿,此人何足責?用人者無辭矣。

  近日居官,動說舊規,彼相沿以來,不便於己者悉去之,便於己者悉存之,如此,舊規百世不變。只將這念頭移在百姓身上,有利於民者悉修舉之,有害於民者悉掃除之,豈不是居官真正道理。噫!利於民生者皆不便於己,便於己者豈能不害於民?從古以來,民生不遂,事故日多,其由可知己。

  古人事業精專,志向果確,一到手便做,故孔子治魯三日而教化大行。今世居官,奔走奉承,簿書期會,不緊要底虛文,先占了大半工夫,況平日又無修政立事之心、急君愛民之志,蹉跎因循,但以浮泛之精神了目前之俗事。即有志者,亦不過將正經職業帶修一二足矣。誰始此風?誰甚此風?誰當責任而不易此風?此三人之罪不止於罷黜矣。

  做上官底只是要尊重,迎送欲遠,稱呼欲尊,拜跪欲恭,供具欲麗,酒席欲豐,騶從欲都,伺候欲謹。行部所至,萬人負累,千家愁苦,即使于地方有益,蒼生所損已多。及問其職業,舉是譽文濫套,縱虎狼之吏胥騷擾傳郵,重瑣尾之文移督繩郡懸,括奇異之貨幣交結要津,習圓軟之容辭網羅聲譽。至生民疾苦,若聾瞽然。豈不驟貴躐遷,然而顯負君恩,陰觸天怒,吾黨恥之。

  士君子到一個地位,就理會一個地位底職分,無逆料時之久暫而苟且其行,無期必人之用否而感忽其心。入門就心安志定,為久遠之計。即使不久於此,而一日在官,一日盡職,豈容一日苟祿屍位哉!

  水以潤苗,水多則苗腐;膏以助焰,膏重則焰滅。為治一寬,非民之福也。故善人百年始可去殺。天有四時,不能去秋。

  古之為人上者,不虐人以示威,而道法自可畏也;不卑人以示尊,而德容自可敬也。脫勢分於堂階而居尊之休未嘗褻,見腹心於詞色而防檢之法未嘗疏。嗚呼!可想矣。

  為政以問察為第一要,此堯舜治天下之妙法也。今人塞耳閉目只憑獨斷,以寧錯勿問,恐蹈耳軟之病,大可笑。此不求本原耳。吾心果明,則擇眾論以取中,自無偏聽之失。心一愚暗,即詢嶽牧芻蕘,尚不能自決,況獨斷乎?所謂獨斷者,先集謀之謂也。謀非集眾不精,斷非一己不決。

  治道只要有先王一點心,至於制度文為,不必一一復古。有好古者,將一切典章文物都要反太古之初,而先王精意全不理會,譬之刻木肖人,形貌絕似,無一些精神貫徹,依然是死底。故為政不能因民隨時,以寓潛移默化之機,輒紛紛更變,驚世駭俗,紹先復古,此天下之拙夫愚子也。意念雖佳,一無可取。

  賞及淫人則善者不以賞為榮,罰及善人則惡者不以罰為辱。是故君子不輕施恩,施恩則勸;不輕動罰,動罰則懲。

  在上者當慎無名之賞。眾皆藉口以希恩,歲遂相沿為故事。故君子惡苟恩。苟恩之人,顧一時,巿小惠,徇無厭者之情,而財用之賊也。

  要知用刑本意原為弼教,苟寬能教,更是聖德感人,更見妙手作用。若只恃雷霆之威,霜雪之法,民知畏而不知愧,待無可畏時,依舊為惡,何能成化?故畏之不如愧之,忿之不如訓之,遠之不如感之。

  法者,一也。法曹者,執此一也。以貧富貴賤二之,則非法矣。或曰:「親貴難與疏賤同法。」曰:「是也,八議已別之矣。」八議之所不別而亦二之,將何說之辭?夫執天子之法而顧忌己之爵祿,以徇高明而虐煢獨,如國法天道何?裂綱壞紀,摧善長惡,國必病焉。

  治人治法不可相無,聖人竭耳目力,此治人也。繼之以規矩準繩、六律五音,此治法也。說者猶曰有治人無治法。然則治人無矣,治法可盡廢乎?夫以藏在盟府之空言,猶足以伏六百年後之霸主,而況法乎?故治天下者以治人立治法,法無不善;留治法以待治人,法無不行。

  君子有君子之長,小人有小人之長。用君子易,用小人難,惟聖人能用小人。用君子在當其才,用小人在制其毒。

  只用人得其當,委任而責成之,不患天下不治。二帝三王急親賢,作當務之急第一事。

  古之聖王不盡人之情,故下之忠愛嘗有餘。後世不然,平日君臣相與僅足以存體面而無可感之恩,甚或拂其心而壞待逞之志,至其趨大事、犯大難,皆出於分之不得已。以不得已之心供所不欲之役,雖臨時固結,猶死不親,而上之誅求責又複太過,故其空名積勢不足以鎮服人心而庇其身國。嗚呼!民無自然之感而徒迫於不得不然之勢,君無油然之愛而徒劫之不敢不然之威,殆哉!

  古之學者,窮居而籌兼善之略。今也同為僚殠,後進不敢問先達之事,右署不敢知左署之職。在我避侵職之嫌,在彼生望蜀之議。是以未至其地也不敢圖,既至其地也不及習,急遽苟且,了目前之套數而已,安得樹可久之功,張無前之業哉?

  百姓甯賤售而與民為巿,不貴值而與官為巿。故物滿於廛,貨充於肆,官求之則不得,益價而求之亦不得。有一官府欲采繒,知巿直,密使吏增直,得之。既行,而商知其官買也,追之,已入公門矣。是商也,明日逃去。人謂商曰:「此公物不虧值。」曰:「吾非為此公。今日得我一繒,他日責我無極。人人未必皆此公,後日未必猶此公也。減直何害?甚者經年不予直;遲直何害?甚者竟不予直;一物無直何害?甚者數取皆無直。吏卒因而附取亦無直。無直何害?甚者無是貨也而責之有,捶楚亂加。為之遍索而不得,為之遠求而難待。誅求者非一官,逼取者非一貨,公差之需索,公門之侵扣,價銀之低假又不暇論心。嗟夫!寧逢盜劫,無逢官賒。盜劫猶申冤於官,官賒則無所赴訴矣。」予聞之,謂僚友曰:「民不我信,非民之罪也。彼固求貨之出手耳,何擇於官民?又何親于民而何仇於官哉?無輕取,無多取,與民同直而即日面給焉,年年如是,人人如是,又禁府州懸之不如是者,百姓獨非人哉?無彼尤也。」

  公正二字是撐持世界底,沒了這二字,便塌了天。

  人臣有二懲,曰私,曰偽。私則利己徇人而公法壞,偽則彌縫粉飾而實政墮。公法壞則豪強得以橫恣,貧賤無所控訴而愁怨多。實政墮則視國民不啻越秦,逐勢利如同商賈而身家肥。此亂亡之漸也,何可不懲。

  「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朱注雲:「誾誾,和悅而諍。」只一諍字,十分扶持世道。近世見上大夫,少不了和悅,只欠一諍字。

  古今觀人,離不了好惡,武叔毀仲尼,伯寮訴子路,臧倉沮孟子,從來聖賢未有不遭謗毀者,故曰:「其不善者惡之,不為不善所惡,不成君子。後世執進退之柄者只在鄉人皆好之上取人,千人之譽不足以敵一人之毀,更不察這毀言從何處來,更不察這毀人者是小人是君子。是以正士傷心,端人喪氣。一入仕途,只在彌縫塗抹上做工夫,更不敢得罪一人。嗚呼!端人正士叛中行而惟鄉願是師,皆由是非失真、進退失當者驅之也。

  圖大於細,不勞力,不費財,不動聲色,暗收百倍之功。用柔為剛,愈涵容;愈愧屈,愈契腹心,化作兩人之美。

  銓署楹帖:「直者無庸我力,枉者我無庸力,何敢貪天之功;恩則以奸為賢,怨則以賢為奸,豈能逃鬼之責。」

  公署楹帖:「只一個志誠,任從你千欺百罔;有三尺明法,休犯他十惡五刑。」

  公署楹帖二:「皇天下鑒此心,敢不光明正直;赤子來遊吾腹,願言豈弟慈祥。」

  按察司署楹帖:「光天化日之下,四方陰邪休行;大冬嚴雪之中,一點陽春自在。」

  發示驛遞:「痛蒼赤食草飯沙,安忍吸民膏以縱口腹;睹閭閻賣妻鬻子,豈容窮物力而擁車徒。」

  發示州懸:「憫其饑,念其寒,誰不可憐子女,肯推毫髮與蒼生,不枉為民父母;受若直,怠若事,誰能放過僕童,況糜膏脂無治狀,也應念及兒孫。」

  襄垣懸署楹帖:「百姓有知,願教竹頭生筍;三堂無事,任從門外張羅。」

  莫以勤勞怨辛苦,朝庭覓你做奶母。

  城門四聯:「東延和門:『青帝布陽春,鬱鬱蔥蔥生氣溢沙隨之外;黃堂流德澤,融融液液太和在梁苑之西。』南文明門:『萬丈文光北射鬥牛通魁柄;三星物采東箕尾上臺躔。』西寶成門:『萬寶告成,耕夫織婦白叟黃童年年歌大有;五征來備,東舍西鄰村北曈處處樂同人。』北鐘祥門:『洪濤來萬里恩波,遠抱崇墉浮瑞靄;玄女注千年聖水,潛滋環海護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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