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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人情

  無所樂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況民乎?有所樂無所苦,即戎狄且相親也,而況民乎?

  世之人,聞人過失,便喜談而樂道之;見人規已之過,既掩護之,又痛疾之;聞人稱譽,便欣喜而誇張之;見人稱人之善,既蓋藏之,又搜索之。試思這個念頭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乍見之患,愚者所驚;漸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者而當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論人情只往薄處求,說人心只往惡邊想,此是私而刻底念頭,自家便是個小人。古人貴人每于有過中求無過,此是長厚心、盛德事,學者熟思,自有滋味。

  人說己善則喜,人說己過則怒。自家善惡自家真知,待禍

  敗時欺人不得。人說體實則喜,人說體虛則怒,自家病痛自家獨覺,到死亡時欺人不得。

  一巨卿還家,門戶不如做官時,悄然不樂曰:「世態炎涼如是,人何以堪?」餘曰:「君自炎涼,非獨世態之過也。平常淡素是我本來事,熱鬧紛華是我倘來事。君留戀富貴以為當然,厭惡貧賤以為遭際,何炎涼如之,而暇歎世情哉?」

  迷莫迷于明知,愚莫愚于用智,辱莫辱于求榮,小莫小於好大。

  兩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只回頭任自家一句錯,便是無邊受用;兩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溫語稱人一句好,便是無限歡欣。

  將好名兒都收在自家身上,將惡名幾都推在別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兩個念頭都攬個惡名在身,不如讓善引過。

  露己之美者惡,分入之美者尤惡,而況專人之美,竊人之美乎?吾黨戒之。

  守義禮者,今人以為倨傲;工諛佞者,今人以為謙恭。舉世名公達宦自號儒流,亦迷亂相責而不悟,大可笑也。

  愛人以德而令人仇,人以德愛我而仇之,此二人者皆愚也。

  無可知處盡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謂之瞽;可知處盡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謂之瞽。

  世間有三利衢壞人心術,有四要路壞人氣質,當此地而不壞者,可謂定守矣。君門,士大夫之利衢也。公門,吏胥之利衢也。市門,商賈之利衢也。翰林、吏部、台、省,四要路也。

  有道者處之,在在都是真我。

  朝廷法紀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聖賢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無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安也。君子慎之。

  古人之相與也,明目張膽,推心置腔。其未言也,無先疑;其既言也,無後慮。今人之相與也,小心屏息,藏意飾容。其未言也,懷疑畏;其既言也,觸禍機。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與之披情愫、論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機阱陷人也。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卻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古人名望相近則相得,今人名望相近則相妒。

  福莫大於無禍,禍莫大於求福。

  言在行先,名在實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恥也。

  兩悔無不釋之怨,兩求無不合之交,兩怒無不成之禍。

  已無才而不讓能,甚則害之;己為惡而惡人之為善,甚則誣之;己貧賤而惡人之富貴,甚則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以患難時,心居安樂;以貧賤時,心居富貴;以屈局時,心居廣大,則無往而不泰然。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不怕在朝市中無泉石心,只怕歸泉石時動朝市心。

  積威與積恩,二者皆禍也。積威之禍可救,積恩之禍難救。

  積威之後,寬一分則安,恩二分則悅;積恩之後,止而不加則以為薄,才減毫髮則以為怨。恩極則窮,窮則難繼;愛極則縱,縱則難堪。不可繼則不進,其勢必退。故威退為福,恩退為禍;恩進為福,威進為禍。聖人非靳恩也,懼禍也。濕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難。聖人之靳恩也,其愛人無已之至情,調劑人情之微權也。

  人皆知少之為憂,而不知多之為憂也。惟智者憂多。

  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易;自惡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難。

  有人情之識,有物理之識,有事體之識,有事勢之識,有事變之識,有精細之識,有闊大之識。此皆不可兼也,而事變之識為難,闊大之識為貴。

  聖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無限量,務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務可理。

  施人者雖無已,而我常慎所求,是謂養施;報我者雖無已,而我常不敢當,是謂養報;此不盡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攻人者,有五分過惡,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餘懼,而亦傾心引服,足以塞其辯口。攻到五分,已傷渾厚,而我無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貽之以自解之資,彼據其一而得五,我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責家之大戒也。

  見利向前,見害退後,同功專美於已,同過委罪於人,此小人恒態,而丈夫之恥行也。

  任彼薄惡,而吾以厚道敦之,則薄惡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篤。若因其薄惡也,而亦以薄惡報之,則彼我同非,特分先後耳,畢竟何時解釋?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恕人有六:或彼識見有不到處,或彼聽聞有未真處,或彼力量有不及處,或彼心事有所苦處,或彼精神有所忽處,或彼微意有所在處。先此六恕而命之不從,教之不改,然後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後責人,體人而後怒人。

  直友難得,而吾又拒以諱過之聲色;佞人不少,而吾又接以喜諛之意態。嗚呼!欲不日入於惡也難矣。

  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小人之律今也;禮、義、廉、恥,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小人犯津令刑于有司,君子犯律令刑於公論。雖然,刑罰濫及,小人不懼,何也?非至當之刑也;譭謗交攻,君子不懼,何也?非至公之論也。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親也;誠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貴真,真不容掩,而見之言貌,其可親可信也夫!

  勢、利、術、言,此四者公道之敵也。炙手可熱則公道為屈,賄賂潛通則公道為屈,智巧陰投則公道為屈,毀譽肆行則公道為屈。世之冀幸受誣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聖人處世只于人情上做工夫,其於人情又只於未言之先、不言之表上做工夫。

  美生愛,愛生狎,狎生玩,玩生驕,驕生悍,悍生死。

  禮是聖人制底,情不是聖人制底。聖人緣情而生禮,君子見禮而得情。眾人以禮視禮,而不知其情,由是禮為天下虛文,而崇真者思棄之矣。

  人到無所顧惜時,君父之尊不能使之嚴,鼎鑊之威不能使之懼,千言萬語不能使之喻,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已。聖人知其然也,每養其體面,體其情私,而不使至於無所顧惜。

  稱人以顏子,無不悅者,忘其貧賤而夭;稱人以桀、紂、盜蹠,無不怒者,忘其富貴而壽。好善惡惡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卻與桀、紂、盜蹠同歸,何惡其名而好其實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終,只為看得爾我二字太分曉。

  聖人制禮本以體人情,非以拂之也。聖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順之,然順一時便一人,而後天下之大不順便者因之矣。故聖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順,徇一時弊萬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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