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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無事時惟有邱民好蹂踐,自吏卒以上,人人得而魚肉之。有事時惟有邱民難收拾,雖天子亦無躲避處,何況衣冠?此難與誦詩讀書者道也。

  余居官有六自:「簿均徭先令自審,均地先令自丈,未完令其自限,紙贖令其自催,干證催詞訟令其自拘,干證拘小事令其自處。」鄉約亦往往行得去,官逸而事亦理,欠之可省刑罰。當今天下之民極苦官之繁苛,一與寬仁,其應如響。

  自井田廢而竊劫始多矣。飽暖無資,饑寒難耐,等死耳。與其瘠僵於溝壑無人稱廉,不若苟活於旦夕未必即犯。彼義士廉夫尚難責以餓死,而況種種貧民半于天下乎?彼膏粱文繡坐於法堂而嚴刑峻法以正竊劫之罪者,不患無人,所謂「哀矜而勿喜」者誰與?餘以為,衣食足而為盜者,殺無赦;其迫於饑寒者,皆宜有以處之。不然罪有所由而獨誅盜,亦可愧矣。

  余作《原財》一篇,有六生十二耗。六生者何?曰墾荒閑之田,曰通水泉之利,曰教農桑之務,曰招流移之民,曰當時事之宜,曰詳積貯之法。十二耗者何?曰嚴造飲之禁,曰懲淫巧之工,曰重遊手之罰,曰絕倡優劇戲,曰限在官之役,曰抑僭奢之俗,曰禁寺廟之建,曰戒坊第遊觀之所刻無益之書,曰禁邪教之倡,曰重迎送供張之罪,曰定學校之額、科舉之制,曰誅貪墨之使。語多憤世,其文不傳。

  太和之氣雖貫徹於四時,然炎徼以南常熱,朔方以北常寒姑無論,只以中土言之,純然暄燠而無一毫寒涼之氣者,惟是五月半後、八月半前九十日耳。中間亦有夜用袷綿時。至七月而暑已處,八月而白露零,九月寒露霜降,亥子醜寅其寒無俟言矣。二三月後猶未脫綿,穀雨以後始得斷霜。四月已夏,猶謂清和,大都嚴肅之氣歲常十八,而草木二月萌芽,十月猶有生意,乃生育長養不專在於暄燠,而嚴肅之中正所以操縱沖和之機者也。聖人之為政也法天,當寬則用春夏,當嚴則用秋冬,而常持之體則于嚴威之中施長養之惠。何者?嚴不匱,惠易窮,威中之惠鼓舞人群,惠中之惠驕馳眾志。子產相鄰,鑄刑書,誅強宗,伍田疇,褚衣冠。及語子太叔,他日又曰子產眾人之母。孔子之為政可考矣。彼沾沾煦煦,尚姑息以養民之惡,卒至廢馳玩遫,令不行,禁不止,小人縱恣,善良吞泣,則孔子之罪人也。故曰居上以寬為本,未嘗以寬為政。嚴也者,所以成其寬也。故懷寬心不宜任寬政,是以懦主殺臣,慈母殺子。

  餘息而在溝壑,鬥珠不如升糠;祼裎而臥冰雪,敗絮重於繡縠。舉世用人,皆珠縠之貴也。有甚高品,有甚清流?不適緩急之用,即真非所急矣。

  盈天地間只靠二種人為命,曰農夫、織婦。郤又沒人重他,是自戕其命也。

  一代人才自足以成一代之治,既養無術而用之者又非其人,無怪乎萬事不理也。

  三代之後,治天下只求個不敢。不知其不敢者,皆苟文以應上也。真敢在心,暗則足以盅國家,明之足以亡社稷,乃知不敢不足恃也。

  古者國不易君,家不易大夫,故其治因民宜俗,立綱陳紀。百姓與己相安,然後從容漸漬,日新月盛,而治功成。故曰「必世後仁」,曰「欠道成化」。譬之天地不悠欠便成物不得。自封建變而為郡懸,官無欠暖之席,民無盡識之官,施設未竟而讒?隨之,建官未久而黜陟隨之。方朘熊蹯而奪之薪,方繅繭絲而截其緒。一番人至,一度更張。各有性情,各有識見。百姓聞其政令半不及理會,聽其教化尚未及信從,而新者卒至,舊政廢閣。何所信從?何所遵守?況加以監司之掣肘,制一幘而不問首之大小,都使之冠;制一衣而不問時之冬夏,必使之服。不審民情便否,先以書督責,即高才疾足之士,俄頃措置之功,亦不過目前小康,一事小補,而上以此為殿最,下以此為歡虞,嗚呼!傷心矣。先正有言,人不裡居,田不井授,雖欲言治,皆苟而已。愚謂建官亦然,政因地而定之,官擇人而守之,政善不得更張,民安不得易法。其多事擾民,任情變法,與惰政慢法者斥遂之,更其人不易其治,則郡懸賢於封建遠矣。

  法之立也,體其必至之情,寬以自生之路,而後繩其逾分之私,則上有直色而下無心言。今也小官之俸不足供饔飧,偶受常例而輒以貪法罷之,是小官終不可設也。識體者欲廣其公而閉之私,而當事者又計其私,某常例、某從來也。夫寬其所應得而後罪其不義之取,與夫因有不義之取也遂儉於應得焉孰是?蓋倉官月糧一石而驛丞俸金歲七兩雲。

  順心之言易入也,有害於治;逆耳之言裨治也,不可於人。可恨也!夫惟聖君以逆耳者順於心,故天下治。

  使馬者知地險,操舟者觀水勢,馭天下者察民情,此安危之機也。

  宇內有三權:「天之權曰禍福,人君之權曰刑賞,天下之權曰褒貶。」禍福不爽,曰天道之清平,有不儘然者,奪於氣數。刑賞不忒,曰君道之清平,有不儘然者,限於見聞,蔽於喜怒。褒貶不誣,日人道之清平,有不儘然者,偏於愛憎,誤於聲。褒貶者,天之所恃以為禍福者也,故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君之所恃以為刑賞者也,故曰:「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褒貶不可以不慎也,是天道、君道之所用也。一有作好作惡,是謂天之罪人,君之戮民。

  而今當民窮財盡之時,動稱礦稅之害。以為事幹君父,諫之不行,總付無可奈何。吾且就吾輩安民節用以自便者言之。飲食入腹,三分銀用之不盡,而食前方丈,總屬暴殄,要他何用?僕隸二人,無三十裡不肉食者,不程飯桌,要他何用?轎扛人夫,吏書馬匹,寬然有餘,而鼓吹旌旗,要他何用?下莞上簟,公座圍裙,盡章物采矣,而滿房鋪氈,要他何用?上司新到,須要參謁,而節壽之日,各州懸幣帛下程,充庭盈門,要他何用?前呼後擁,不減百人,巡捕聽事,不缺官吏,而司道府官交界送接,到處追隨,要他何用?隨巡司道,拜揖之外,張筵互款,期會不遑,而帶道文卷盡取抬隨,帶道書吏盡人跟隨,要他何用?官官如此,在在如此,民間節省,一歲盡多,此豈朝廷令之不得不如此邪?吾輩可以深省矣。

  酒之為害不可勝紀也,有天下者不知嚴酒禁,雖談教養,皆苟道耳。此可與留心治道者道。

  簿書所以防奸也,簿書愈多而奸愈黠,何也?千冊萬簿,何官經眼?不過為左右開打點之門,廣刁難之計,為下司增紙筆之孽,為百姓添需索之名。舉世昏迷,了不經意,以為當然,一細思之,可為大笑。有識者裁簿書十分之九而上下相安,弊端自清矣。

  養士用人,國家存亡第一緊事,而今只當故事。

  臣是皋、、稷、契,君自然是堯、舜,民自然是唐、虞。士君子當自責我是皋、、稷、契否?終日悠悠泄泄,只說吾君不堯、舜,弗俾厥後惟堯、舜,是誰之愧恥?吾輩高爵厚祿,寧不遑汗。

  惟有為上底難,今人都容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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