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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善處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得?失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失?不惟帝王為然,雖二人同行,亦離此道不得。

  夫坐法堂,厲聲色,侍列武卒,錯陳嚴刑,可生可殺,惟吾所欲為而莫之禁,非不泰然得志也。俄而有狂士直言正色,詆過攻失,不畏尊嚴,則王公貴人為之奪氣。于斯時也,威非不足使之死也,理屈而威以劫之,則能使之死而不能使之服矣。大盜昏夜持利刃而加人之頸,人焉得而不畏哉?伸無理之威以服人,盜之類也,在上者之所恥也。彼以理伸,我以威伸,則彼之所伸者蓋多矣。故為上者之用威,所以行理也,非以行勢也。

  禮之一字,全是個虛文,而國之治亂、家之存亡、人之死生、事之成敗罔不由之。故君子重禮,非謂其能厚生利用人,而厚生利用者之所必賴也。

  兵革之用,德化之衰也。自古聖人亦甚盛德,即不過化存神,亦能久道成孚,使彼此相安於無事。豈有四夷不可講信修睦作鄰國邪?何至高城深池以為衛,堅甲利兵以崇誅,侈萬乘之師,靡數百萬之財以困民,塗百萬生靈之肝腦以角力,聖人之智術而止於是邪?將至愚極拙者謀之,其計豈出此下哉?若曰無可奈何不得不爾,無為貴聖人矣。將干羽曲格、因壘崇降,盡虛語矣乎?夫無德化可恃,無恩信可結,而曰去兵,則外夷交侵,內寇嘯聚,何以應敵?不知所以使之不侵不聚者,亦有道否也?古稱「四夷來王」,八蠻通道,越裳重譯,日月霜露之所照墮者莫不尊親,斷非虛語。苟於此而歲歲求之,日日講之,必有良法,何至因天下之半而為此無可奈何之策哉!

  事無定分則人人各諉其勞而萬事廢,物無定分則人人各滿其欲而萬物爭。分也者,物各付物,息人奸懶貪得之心,而使事得其理、人得其情者也。分定雖萬人不須交一言。此修齊治平之要務,二帝三王之所不能外也。

  驕慣之極,父不能制子,君不能制臣,夫不能制妻,身不能自製。視死如飴,何威之能加?視恩為玩,何惠之能益?不禍不止。故君子情盛不敢廢紀綱,兢兢然使所愛者知恩而不敢肆,所以生之也,所以全之也。

  物理人情,自然而已。聖人得其自然者以觀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能逃聖人之洞察;握其自然者以運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覺為聖人所斡旋。即其軌物所繩於矯拂,然拂其人欲自然之私,而順其天理自然之公。故雖有倔強錮蔽之人,莫不憬悟而馴服,則聖人觸其自然之機而鼓其自然之情也。

  監司視小民然,待左右肅然,待寮寀溫然,待屬官侃然,庶幾乎得體矣。

  自委質後,此身原不屬我。朝廷名分,為朝廷守之。一毫貶損不得,非抗也;一毫高亢不得,非卑也。朝廷法紀為朝廷執之,一毫徇人不得,非固也;一毫任己不得,非葸也。

  未到手時,嫌於出位而不敢學;既到手時,迫於應酬而不及學。一世業官苟且,只於虛套搪塞,竟不嚼真味,竟不見成功。雖位至三公,點檢真足愧汗。學者思之。

  今天下一切人、一切事,都是苟且做,尋不真正題目。便認了題目,嘗不真正滋味。欲望三代之治甚難。

  凡居官,為前人者,無干譽矯情立一切不可常之法以難後人;為後人者,無矜能露跡為一朝即改革之政以苦前人。此不惟不近人情,政體自不宜爾。若惡政弊規,不防改圖,只是渾厚便好。

  將古人心信今人,真是信不過;若以古人至誠之道感今人,今人未必在豚魚下也。

  泰極必有受其否者,否極必有受其泰者。故水一壅必決,水一決必涸。世道縱極,必有操切者出,出則不分賢愚,一番人受其敝。嚴極必有長厚者出,出則不分賢愚,一番人受其福。此非獨人事,氣數固然也。故智者乘時因勢,不以否為憂,而以泰為俱。審勢相時,不決裂於一懲之後,而驟更以一切之法。昔有獵者入山,見騶虞以為虎也,殺之,尋複悔。明日見虎以為騶虞也,舍之,又複悔。主時勢者之過於所懲也,亦若是夫。

  法多則遁情愈多,譬之逃者,入千人之群則不可覓,入三人之群則不可藏矣。

  兵,陰物也;用兵,陰道也,故貴謀。不好謀不成。我之動定敵人不聞,敵之動定盡在我心,此萬全之計也。

  取天下,守天下,只在一種人上加意念,一個字上做工夫。一種人是那個?曰民。一個字是甚麼?曰安。

  禮重而法輕,禮嚴而法恕,此二者常相權也。故禮不得不嚴,不嚴則肆而入於法;法不得不恕,不恕則激而法窮。

  夫禮也,嚴於婦人之守貞而疏於男子之縱欲,亦聖人之偏也。今輿隸僕僮皆有婢妾娼女,小童莫不淫狎,以為丈夫之小節而莫之問,陵嫡失所,逼妾殞身者紛紛。恐非聖王之世所宜也,此不可不嚴為之禁也。

  西門疆尹河西,以賞勸民。道有遺羊,值五百,一人守而待。失者謝之,不受。疆曰:「是義民也。」賞之千。其人喜,他日謂所知曰:「汝遺金,我拾之以還。」所知者從之。以告疆曰:「小人遺金一兩,某拾而還之。」疆曰:「義民也。」賞之二金。其人愈益喜。曰:「我貪,每得利則失名,今也名利兩得,何憚而不為?」

  篤恭之所發,事事皆純王,如何天下不平?或曰:才說所發,不動聲色乎?曰:「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風雷雨露皆天之政令,上天依舊篤恭在那裡。篤恭,君子之無聲無臭也。無聲無臭,天之篤恭也。」

  君子小人調停,則勢不兩立,畢竟是君子易退,小人難除。若攻之太慘,處之太激,是謂土障狂瀾,灰埋烈火。不若君子秉成而擇才以使之,任使不效,而次第裁抑之。我懸富貴之權而示之的曰:「如此則富貴,不如此則貧賤。」彼小人者,不過得富貴耳,其才可以僨天下之事,亦可以成天下之功;可激之釀天下之禍,亦可養之興天下之利。大都中人十居八九,其大奸凶極頑悍者亦自有數。棄人於惡而迫之自棄,俾中人為小人,小小人為大小人,甘心抵死而不反顧者,則吾黨之罪也。噫!此難與君子道,三代以還,覆轍一一可鑒。此品題人物者所以先器識也。

  當多事之秋,用無才之君子,不如用有才之小人。

  肩天下之任者全要個氣,禦天下之氣者全要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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