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呻吟語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任有七難:繁任要提綱摯領,宜綜核之才。重任要審謀獨斷,宜鎮靜之才。急任要觀變會通,宜明敏之才。密任要藏機相可,宜周慎之才。獨任要擔當執持,宜剛毅之才。兼任要任賢取善,宜博大之才。疑任要內明外朗,宜駕馭之才。天之生人,各有偏長。國家之用人,備用群長。然而投之所向輒不濟事者,所用非所長,所長非所用也。

  操進退用舍之權者,要知大體。若專以小知觀人,則卓犖奇偉之士都在所遺。何者?敦大節者不為細謹,有遠略者或無小才,肩巨任者或無捷識;而聰明材辯、敏給圓通之士,節文習熟、聞見廣洽之人,類不能裨緩急之用。嗟夫!難言之矣。

  士之遇不遇,顧上之所愛憎也。

  居官念頭有三用:念念用之君民,則為起士。念念用之套數,則為俗吏。念念用之身家,則為賊臣。

  小廉曲謹之土,循塗守轍之人,當太平時,使治一方、理一事,盡能本職。若定難決疑,應卒蹈險,寧用破綻人,不用尋常人。雖豪悍之魁,任俠之雄,駕禦有方,更足以建奇功,成大務。噫!難與曲局者道。

  聖人悲時憫俗,賢人痛世疾俗,眾人混世逐俗,小人敗常亂俗。嗚呼!小人壞之,眾人從之,雖憫雖疾,、競無益矣。故明王在上,則移風易俗。

  觀人只諒其心,心苟無他跡,皆可原。如下官之供應未備,禮節偶疏,此豈有意簡傲乎?簡傲上官以取罪,甚愚者不為也,何怒之有?供應豐溢,禮節卑屈,此豈敬戎乎?將以說我為進取之地也,何感之有?

  今之國語鄉評,皆繩人以細行,細行一虧,若不可容于清議,至於大節都脫略廢墜,渾不說起。道之不明,亦至此乎?

  可歎也已!

  凡見識,出於道理者第一,出於氣質者第二,出於世俗者第三,出於自私者為下。道理見識,可建天地,可質鬼神,可推四海,可達萬世,正大公平,光明易簡,此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相與授受者是也。氣質見識,仁者謂之仁,智者謂之智。剛氣多者為賢智,為高明;柔氣多者為沉潛,為謙忍。夷、惠、伊尹、老、莊、申、韓各發明其質之所近是已。

  世俗見識,狃於傳習之舊,不辯是非;安于耳目之常,遂為依據。教之則藐不相入,攻之則牢不可破;淺庸卑陋而不可談王道。自秦、漢、唐、宋以彩,創業中興,往往多坐此病。故禮樂文章,因陋就簡,紀綱法度,緣勢因時。二帝三王旨趣〔楞去木加氵〕不曾試嘗,邈不入夢寐,可為流涕者,此輩也已。私見識,利害榮辱橫於胸次,是非可否迷其本真,援引根據亦足成一家之說,附會擴充盡可眩眾人之聽。秦皇本遊觀也,而托言巡狩四嶽;漢武本窮兵也,而托言張惶六師。道自多歧,事有兩端,善辯者不能使服,不知者皆為所惑。是人也設使旁觀,未嘗不明,惟是當局,便不除己,其流之弊,至於禍國家亂世道而不顧,豈不大可憂大可懼哉?故聖賢蹈險履危,把自家搭在中間;定議決謀,把自家除在外面,即見識短長不敢自必,不害其大公無我之心也。

  凡為外所勝者,皆內不足也;為邪所奪者,皆正不足也。

  二者如持衡然,這邊低一分,那邊即昂一分,未有毫髮相下者也。

  善為名者,藉口以掩真心;不善為名者,無心而受惡名。

  心跡之間,不可以不辯也。此觀人者之所忽也。

  自中庸之道不明,而人之相病無終已。狷介之人病和易者為熟軟,和易之人病狷介者為乖戾;率真之人病慎密者為深險,慎密之人病率真者為粗疏;精明之人病渾厚者為含糊,渾厚之人病精明者為苛刻。使質於孔子,吾知其必有公案矣;孔子者,合千聖於一身,萃萬善於一心,隨事而時出之,因人而通變之,圓神不滯,化裁無端。其所自為,不可以教人者也。何也?難以言傳也。見人之為,不以備責也。伺也?難以速化也。

  觀操存在利害時,觀精力在饑疲時,觀度量在喜怒時,觀存養在紛華時,觀鎮定在震驚時。

  人言之不實者十九,聽言而易信者十九,聽言而易傳者十九。以易信之心,聽不實之言,播喜傳之口,何由何蹠?而流傳海內,紀載史冊,冤者冤,幸者幸。嗚呼!難言之矣。

  孔門心傳,惟有顏子一人,曾子便屬第二等。

  名望甚隆,非大臣之福也;如素行無愆,人言不足仇也。

  盡聰明底是盡昏愚,盡木訥底是盡智慧。

  透悟天地萬物之情,然後可與言性。

  僧道、宦官、乞丐,未有不許其為聖賢者。我儒衣儒冠且不類儒,彼顧得以嗤之,奈何以為異類也,而鄙夷之乎?

  盈山寶玉,滿海珠璣,任人恣意採取,並無禁厲榷奪,而束手畏足,甘守艱難,愚亦爾此乎?

  告子許大力量,無論可否,只一個不動心,豈無骨氣人所能?可惜只是沒學問,所謂其至爾力也。

  千古一條大路,堯、舜、禹、湯、文、武、孔、孟由之。

  此是官路古路,乞人盜蹠都有分,都許由,人自不由耳。或曰:「須是跟著數聖人走。」曰:「各人走各人路。數聖人者,走底是誰底路?肯實在走,腳蹤兒自是暗合。」

  功士後名,名士後功。三代而下,其功名之士絕少。聖人以道德為功名者也,賢人以功名為功名者也,眾人以富貴為功名者也。

  建天下之大事功者,全要眼界大。眼界大則識見自別。

  談治道,數千年來只有個唐虞禹湯文武,作用自是不侔。

  衰周而後,直到於今,高之者為小康,卑之者為庸陋。唐虞時光景,百姓夢也夢不著。創業垂統之君臣,必有二帝五臣之學術而後可。若將後世眼界立一代規模,如何是好?

  一切人為惡,猶可言也,惟讀書人不可為惡。讀書人為惡,更無教化之人矣。一切人犯法猶可言也,做官人不可犯法。做官人犯法,更無禁治之人矣。

  自有書契以來,穿鑿附會,作聰明以亂真者,不可勝紀。

  無知者借信而好古之名,以誤天下後世蒼生。不有洞見天地萬物之性情者出而正之,迷誤何有極哉?虛心君子,甯闕疑可也。

  君子當事,則小人皆為君子,至此不為君子,真小人也;小人當事,則中人皆為小人,至此不為小人,真君子也。

  小人亦有好事,惡其人則並疵共事;君子亦有過差,好其人則並飾其非,皆偏也。

  無欲底有,無私底難。二氏能無情欲,而不能無私。無私無欲,正三教之所分也。此中最要留心理會,非狃於聞見、章句之所能悟也。

  道理中作人,天下古今都是一樣;氣質中作人,便自千狀萬態。

  論造道之等級,士不能越賢而聖,越聖而天。論為學之志向,不分士、聖、賢,便要希天。

  額淵透徹,曾子敦樸,子思縝細,孟子豪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