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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韋弁布衣,是我生初服,不愧,此生盡可以還大造。軒冕是甚物事?將個丈夫來做壞了,有甚面目對那青天白日?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乃揚眉吐氣,以此誇人,而世人共榮慕之,亦大異事。

  多少英雄豪傑可與為善而卒無成,只為拔此身於習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謗,斷以必行,以古人為契友,以天地為知己,任他千誣萬毀何妨?

  為人無複揚善者之心,無實稱惡者之口,亦可以語真修矣。

  身者,道之輿也。身載道以行,道非載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則身從之以進;道不行,則身從之以退。道不行而求進不已,譬之大賈百貨山積不售,不載以歸,而又以空輿雇錢也;販夫笑之,貪鄙孰甚焉?故出處之分,只有工語:道行則仕, 道不行則卷而懷之。舍是皆非也。

  世間至貴,莫如人品與天地參,與古人友,帝王且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聲色、財貨、富貴、利達,輕輕將個人品賣了,此之謂自賤。商賈得奇貨亦須待價,況士君子之身乎?

  身以不護短為第一長進人。能不護短,則長進至矣。

  世有十態,君子免焉:無武人之態(粗豪),無婦人之態(柔懦),無兒女之態(嬌稚),無市井之態(貪鄙),無俗子之態(庸陋);無蕩子之態(儇佻),無伶優之態(滑稽);無閭閻之態(村野),無堂下人之態(局迫),無婢子之態:(卑諂),無偵諜之態(詭暗),無商賈之態(衒售)。

  作本色人,說根心話,幹近情事。

  君子有過不辭謗,無過不反謗,共過不推謗。謗無所損于君子也。

  惟聖賢終日說話無一字差失。其餘都要擬之而後言,有餘,不敢盡,不然未有無過者。故惟寡言者寡過。

  心無留言,言無擇人,雖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為光明矣,君子何嘗不光明?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耳。

  保身底是德義,害身底是才能。德義中之才能,嗚呼!免矣。

  恒言「疏懶勤謹」,此四字每相因。懶生疏,謹自勤。聖賢之身豈生而惡逸好勞哉?知天下皆惰慢則百務廢弛,而亂亡隨之矣。先正雲:古之聖賢未嘗不以怠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曰懼;曰強而聖賢之情見矣,所謂憂勤惕勵者也。惟憂故勤,惟惕故勵。

  謔非有道之言也。孔於豈不戲?竟是道理上脫灑。今之戲者,媟矣,即有滑稽之巧,亦近俳優之流。凝靜者恥之。

  無責人,自修之第一要道;能體人,養量之第一要法。

  予不好走貴公之門,雖情義所關,每以無謂而止。或讓予曰:「奔走貴公,得不謂其喜乎?」或曰:「懼彼以不奔走為罪也。」

  予歎曰:「不然。貴公之門奔走如市,彼固厭苦之甚者見於顏面,但渾厚忍不發於聲耳。徒輸自己一勤勞,徒增貴公一厭惡。且入門一揖之後,賓主各無可言,此面愧郝已無發付處矣。予恐初入仕者犯於眾套而不敢獨異,故發明之。」

  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誰能亡之?

  沾沾煦煦,柔潤可人,丈夫之大恥也。君於豈欲與人乖戾? 但自有正情真味故柔嘉不是軟美,自愛者不可不辨。

  士大夫一身,斯世之奉弘矣。不蠶織而文繡,不耕畜而膏梁,不雇貸而本馬,不商販而積蓄,此何以故也?乃於世分毫無補,慚負兩間。『人又以大官詫市井兒,蓋棺有餘愧矣。

  且莫論身體力行,只聽隨在聚談間曾幾個說天下、國家、身心、性命正經道理?終日嘵嘵刺刺,滿口都是閒談亂談。吾輩試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間可否如此度日?

  君子慎求人。講道問德,雖屈已折節,自是好學者事。若富貴利達向人開口,最傷士氣,寧困頓沒齒也。

  言語之惡,莫大於造誣,行事之惡,莫大於苛刻;心術之惡,莫大於深險。

  自家才德,自家明白的。才短德微,即卑官薄祿,已為難稱。若已逾涘分而觖望無窮,卻是難為了造物。孔孟身不遇,又當如何?

  不善之名,每成於一事,後有諸長,不能掩也;而惟一不善傳。君子之動可不慎與?

  一日與友人論身修道理,友人曰:「吾老矣。」某曰:「公無自棄。平日為惡,即屬行時幹一好事,不失為改過之鬼,況一息尚存乎?」

  既做人在世間,便要勁爽爽、立錚錚的。若如春蚓秋蛇,風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這個人。

  有人於此,精密者病其疏,靡綺者病其陋,繁縟者病其簡,謙恭者病其倨,委曲者病其直,無能可於一世之人,奈何?曰: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只自點檢吾身果如所病否?若以一身就眾口,孔子不能,即能之,成個甚麼人品?放君子以中道為從違,不以眾言為憂喜。

  夫禮非徒親人,乃君子之所以自愛也;非徒尊人,乃君子之所以敬身也。

  君子之出言也,如嗇夫之用財;其見義也,如貪夫之趨利。

  古之人勤勵,今之人惰慢。勤勵故精明,而德日修;惰慢故昏蔽,而欲日肆。是以聖人貴憂勤惕勵。

  先王之禮文用以飾情,後世之禮文用以飾偽。飾情則三千三百,雖至繁也,不害其為率真;飾偽則雖一揖一拜,已自多矣。後之惡飾偽者,乃一切苟簡決裂,以潰天下之防,而自謂之率真,將流于伯子之簡而不可行,又禮之賊也。

  清者濁所妒也,而又激之淺之乎?其為量矣。是故君子于已諱美,于人藏疾。若有激濁之任者,不害其為分曉。

  處世以譏訕為第一病痛。不善在彼,我何與焉?

  餘待小人不能假辭色,小人或不能堪。年友王道源危之曰:「今世居官切宜戒此。法度是朝廷的,財貨是百姓的,真借不得人情。至於辭色,卻是我的;假借些兒何害?」餘深感之,因識而改焉。

  剛、明,世之礙也。剛而婉,明而晦,免禍也夫!

  君子之所持循,只有兩條路:非先聖之成規,則時王之定制。此外悉邪也、俗也,君子不由。

  非直之難,而善用其直之難;非用直之難,而善養其直之難。

  處身不妨于薄,待人不妨於厚;責己不妨於厚,責人不妨于薄。

  坐於廣眾之中,四顧而後語,不先聲,不揚聲,不獨聲。

  苦處是正容謹節,樂處是手舞足蹈。這個樂又從那苦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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