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呻吟語 | 上頁 下頁
十九


  古人慎言,每雲有餘不敢盡。今人只盡其餘,還不成大過,只是附會支吾,心知其非而取辨於口,不至屈人不止,則又盡有餘者之罪人也。

  真正受用處,十分用不得一分,那九分都無些干係,而拼死忘生、忍辱動氣以求之者,皆九分也。何術悟得他醒?可笑可歎!

  貧不足羞,可差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歎,可歎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聞。

  聖人之聞善言也,欣欣然惟恐尼之,故和之以同言,以開其樂告之誠;聖人之聞過言也,引引然惟恐拂之,故內之以溫色,以誘其忠告之實。何也?進德改過為其有益於我也。此之謂至知。

  古者招隱逸,今也獎恬退,吾黨可以愧矣,古者隱逸養道,不得已而後出,今者恬退養望,邀虛名以干進,吾黨可以戒矣。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

  治亂系所用事。天下國家君子用事則治,小人用事則亂;一身德性用事則治,氣慣用事則亂。

  難管底是任意,難防底是慣病。此處著力,便是穴上著針、癢處著手。

  試點檢終日說話有幾句恰好底,便見所養。

  業刻木如巨齒,古無文字,用以記日行之事數也。一事畢;則去一刻;事俱畢,則盡去之,謂之修業。更事則再刻如前,大事則大刻,謂之大業。多事則多刻,謂之廣業。士農工商所業不同,謂之常業。農為士則改刻,謂之易業。古人未有一生無所業者,未有一日不修業者,故古人身修事理,而無怠惰荒甯之時,常有憂勤惕勵之志。一日無事,則一日不安,懼業之不修而曠日之不可也。今也昏昏蕩蕩,四肢不可收拾,窮年終 日無一猷為放逸而入於禽獸者,無業之故也。人生兩間,無一事可見,無一善可稱,資衣藉食於人,而偷安惰行以死,可羞也已。

  古之謗人也,也忠厚誠篤。株林之語,何等渾涵!輿入之謠,猶道實事。後世則不然,所怨在此,所謗在彼。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謗不足以行也,乃別生一項議論,其才辨附會足以泯吾怨之之實,啟人信之之心,能使被謗者不能免謗之之禍,而我逃謗人之罪。嗚呼!今之謗,雖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聖賢處謗無別法,只是自修,其禍福則聽之耳。

  處利則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處名則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聖賢處利讓利,處名讓名,故淡然恬然,不與世忤。

  任教萬分矜持,千分點檢,裡面無自然根本,倉卒之際、忽突之頃,本態自然露出。是以君子慎獨。獨中只有這個,發出來只是這個,何勞回護,何用支吾?

  力有所不能,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責人;心有所當盡,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自諉。

  或問:「孔子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無乃非位素之義與?」曰:「公此問甚好。慎修君子,甯失之儉素不妨。若論大中至正之道,得之為有財,卻儉不中禮,與無財不得為而侈然自奉者相去雖遠,而失中則均。聖賢不諱奢之名,不貪儉之美,只要道理上恰好耳。」

  寡恩曰薄,傷恩曰刻,盡事曰切,過事曰激。此四者,寬厚之所深戒也。

  《易》稱「道濟天下」,而吾儒事業,動稱行道濟時,濟世安民。聖人未嘗不貴濟也。舟覆矣,而保得舟在,謂之濟可乎?

  故為天下者,患知有其身,有其身不可以為天下。

  萬物安於知足,死於無厭。

  足恭過厚,多文密節,皆名教之罪人也。聖人之道自有中正。彼鄉原者,徼名懼譏、希進求榮、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舉世通套。雖直道清節之君子,稍無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隨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風諛俗,不有持衡當路者一極力挽回之,世道何時復古耶?

  時時體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欲中過失,到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故學者以有一善自多,以寡一過自幸,皆無志者也。急行者,只見道遠而足不前;急耘者,只見草多而鋤不利。

  禮義之大防,壞於眾人一念之苟。譬如由徑之人,只為一時倦行幾步,便平地踏破一條蹊徑,後來人跟尋舊跡,踵成不可塞之大道。是以君子當眾人所驚之事,略不動容,才干礙禮義上些須,便愕然變色,若觸大刑憲然,懼大防之不可潰,而微端之不可開也。嗟夫!此眾人之所謂迂,而不以為重輕者也。

  此開天下不可塞之釁者,自苟且之人始也。

  大行之美,以孝為第一;細行之美,以廉為第一。此二者,君子之所務敦也。然而不辨之申生,不如不告之舜;井上之李,不如受饋之鵝。此二者,孝廉之所務辨也。

  吉凶禍福是天主張,毀譽予奪是人主張,立身行已是我主張。此三者,不相奪也。

  不得罪于法易,不得罪於理難。君子只是不得罪於理耳。

  凡在我者,都是分內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學者要明于內外之分,則在內缺一分,便是不成人處,在外得一分,便是該知足處。

  聽言觀行,是取人之道;樂其言而不問其人,是取善之道。

  今人惡聞善言,便訑訑曰:「彼能言而行不逮言,何足取?」是弗思也。吾之聽言也,為其言之有益於我耳。苟益於我,人之賢否奚問焉?衣敝枲者,市文繡;食糟糠者,市粱肉,將以人棄之乎?

  取善而不用,依舊是尋常人,何貴於取?譬之八珍方丈而不下著,依然餓死耳。

  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內充然有餘,外闃然無跡。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諸口,而漏泄已多矣,畢競是養得浮淺。譬之無量人,一杯酒便達於面目。

  人人各有一句終身用之不盡者,但在存心著力耳。或問之,曰:「只是對症之藥便是。如子張只消得存誠二字,宰我只消得警惰二字,子路只消得擇善二字,子夏只消得見大二字。」

  言一也,出由之口,則信且從;出蹠之口,則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為言累矣。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處便難,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

  毀我之言可聞,毀我之人不必問也。使我有此事也,彼雖不言,必有言之者。我聞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業之師也。使我無此事耶,我雖不辨,必有辨之者。若聞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過也。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沒也夫!

  只一個貪愛心,第一可賤可恥。羊馬之于水革,蠅蟻之於腥膻,蜣螂之於積糞,都是這個念頭。是以君子制欲。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惟此事得罪於天甚重,報必及之。

  權貴之門雖系通家知已,也須見面稀,行蹤少就好。嘗愛唐詩有「終日帝城裡,不識五侯門」之句,可為新進之法。

  聞世上有不平事,便滿腔憤懣,出激切之語,此最淺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仁厚刻薄,是修短關;行止語默,是禍福關;勤惰儉奢,是成敗關;飲食男女,是死生關。

  言出諸口,身何與焉?而身亡。五味宜於口,腹何知焉?而腹病。小害大,昭昭也,而人每縱之,徇之,恣其所出,供其所入。

  渾身都遮蓋得,惟有面目不可掩。面目者,公之證也。即有厚貌者,卒然難做預備,不覺心中事都發在面目上。故君子無愧心則無怍容。中心之達達以此也,肺肝之視視以此也。此修己者之所畏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